刘波走后,龙傲天陷入昏迷。
后半夜,灯花越结,烛影越晃。火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龙傲天鼻翼的轻浅急促的翕动也越发地微弱下去。
“你对刘波......”
“是......爱。”
这是龙傲天堕进昏黑前的最后一句话。
爱。
微不可闻的一个字,却有震耳欲聋的分量。
生命的最后,没有理由不坦诚。我没有很震惊,更没有吃醋。他对他的情,我早就猜出了七八分。亲耳听到的这一刻,我比想象中的还要平静,我只盼着刘波快点回来——我不希望他留下毕生的遗憾。
敲门声响起,是两位当家。
大当家走到床边看着龙傲天,面露愧色。他捏起龙傲天已经褪去高热滑向湿冷的手,屏住呼吸去寻他的脉搏,再转向我时眼尾已经攀上微红。
大当家颓然坐下,迟迟没有开口。他把头低低地垂下去,埋在胸前。双手从头顶的旋处汇合,再滑到后颈,反复搓揉,好像能厘去罩在头顶的窒闷空气似的。
“龙先生的事,我们实在抱歉。”大当家的声音有些哑,“早知道他的情况,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让他过堂的。”
大当家抬起脸,我对上他满是歉意的疲惫的眼睛。纵使心中再多埋怨,此刻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一瞬间,我突然对龙傲天起了怨怼。
“不怪你们,他是个犟种。”
何必呢!何必呢!认准了一条路,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犟种!做到这个份上,只为成全他家少爷——可是权力地位真是刘波想要的么?!不消易地而处,我也明白,倘若龙傲天真有三长两短,刘波便是有再大的家业也余生难安!
“这么好个人才,可惜了。”
二当家把从进门起就一直放在膝头的一套崭新的宝蓝色的洋装放在龙傲天枕边,然后踱到房间的另一角,对着窗子。
窗外,雪哑哑地下着。
“天快亮了。”
二当家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龙傲天的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咯咯的响动,唇角的沫子颜色变深,流淌加快。
我蹲在床边拿湿毛巾揾拭,无望却并不停歇。盆中的温水很快冷却,变成淡粉色,变成褚红色。心脏的揪疼使我红肿的眼睛里再一次噙满泪水。我乞求地望向二当家,哈巴狗似的。可是这一次他没再像前两次一样掏出针管来。他只是别过脸去,避过我的目光。
“我们毒蛇帮一向敬英雄,惜英雄。”
大当家叼起烟卷。缥缥缈缈的白雾里,那点红光一亮一灭的。
“到了这个份上,就让他痛痛快快地走吧。”
烟头掷出一个决绝的弧度,被毡毛靴子踩熄。
“进来。”大当家的眼睛还黏在地面,好像那只烟头仍然燃着似的,“过来把针拔掉,给三当家穿好衣服。”
话音才落,房门打开,纸幡似的雪片子瞬间乘着冷风灌进来。
门口那人,袄上帽上都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白,无常似的。
是白天那个郎中。
大当家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窗台。他背对着我,我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泥巴糊的窗沿上,大当家的指节攥得一片惨白。
“嗵——”
“嗵——”
“嗵——”
三声沉闷的叩响过后,匍匐地上的郎中抬起头来。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汪出一小摊深色印记。
“小姐,请让一让。”
郎中从地上爬起来,试图挪动我钉在床前的僵直的身子,无果。
郎中朝虚空中叹了一口气,却使我像山体塌陷一样骤然瘫软下去。
我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我感到我脸上的肌肉正随不断滚落的眼泪一起颤抖,不受控制,只有转动的眼珠显示着我的神智还算清醒。
如果目光有热度,那么郎中拔针的手,定该被我盯出一团火。
龙傲天的命,游丝一样,就系在这九根吊命的银针上。
第一枚针拔出,龙傲天喉管处的低沉的响动就变成了清晰的咳呛。他整个人就好像大风雪里的一根枯草,剧烈地抖动着,似乎下一刻就会随着劲风飘到天上去,消失了;或者就此沦为齑粉,消散了。
第二枚针抬起,一口血雾喷出。郎中抬起袖子遮挡,却仍然糊了半张脸。而龙傲天的脑袋,也就无力地滑向一侧,垂落下去。
空气里都是铁锈的味道。我后知后觉地咂出嘴里的腥甜味。为了抑制哭声,下唇被我咬出了血。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身后房门大开。小霜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
“小......小姐,波少、波少带着许神医,回来了!”
三月,小阳春。
房檐上的冰溜子在晌午晴好的阳光里融了,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像敲击一首欢快的歌。
青年在房檐底下站着。水珠子落在他鸦青色的裘衣上,水银似的滚着光泽,映出青年瓷白的脸。
青年生得好看,眉眼英挺。细细的眼镜链子闪着金亮,自然垂在腮侧,恰到好处地给他清癯的脸颊添了几分色彩。
远处响起细碎轻快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