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只想更快!
雪下得又大又急。从营寨到山门六七里路,土道完全被没至小腿的积雪覆盖。我数不清摔了多少跟头,又爬起来多少次,棉裤膝弯处已经磨得漏了絮,我的掌心也都抢掉了一层皮,但我知道我不能停留!我不敢停留!除了龙傲天自己以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他不能拜山堂!
我赶到时,沙漏里的沙只剩最后一斗。刘波的脸已经皴了,发青的面皮上留下明显红肿的泪痕,布满血丝的眼睛此时反比紧抿着的嘴唇更红。龙傲天在这里多久,他就在这里陪了多久。而龙傲天本人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那块台子上,仍然保持着请香时的跪姿。风雪迷蒙中,他精瘦的背仍然挺得笔直,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甚至已经不再分明,全都隐藏在一片青紫下,整个人看起来像极冬捕时浸在冰水里的虾——斑驳,透明,易碎。见我来,他缓慢而沉重地眨动了一下眼皮,艰难地克制住咯咯作响的唇齿,挤出几个字:“带少爷走,求您。”
“你不回去,你家少爷也不会走的。”央求的人本该是我,“难道你还不了解他么?”
他没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又或许是没有力气再看。可他身上每一个凸起的骨节都像钉子一样,穿过他纤薄的皮肤,直刺进我的眼睛,刺得我满脸泪湿,又被呼啸的北风吹干。
“停!”王天放捧着已经流空的沙漏从门房里走了出来。熊皮袄上的长绒在风里翻滚着,又很快被雪片铺满。
“龙......龙先生是.......是条汉......汉子。”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昨日的不豫,“下......下一堂水......水火杖,龙......龙先生还......还要继......继续么?”
隔着刚刚披在龙傲天肩头的裘衣,我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刘波早拉过他冻得冰块似的手放在心口处捂着,痉挛似地晃着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龙傲天结了冰碴的眉拧成一道愧疚的弧线。他深深地望了刘波一眼,又转向我:“少爷......就拜托您......”未及我反应,他已落下一记手刀,刘波就软软地倒下去,被手疾眼快的天放接在怀里。
“继续。”他说。
嘱咐小霜安顿好刘波,我再赶到聚义厅时,龙傲天的誓词都已经念了一半。
“山高路远水长流,今日来拜山门头。
“关公像前香未尽,山神祖师多保佑。
“当家在上受一拜,从此听令不回首。
“兄弟姊妹诚关照,江河湖海本同游。
“三碗烈酒敬天地,誓言铮铮震九州。
“他日若遂凌云志,不负江湖义气稠。”
龙傲天的声音不大,却透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众人饮尽碗中烈酒,粗瓷碗在此起彼伏的碎裂声中陈尸满地。碗中残余的酒星同碎瓷片一起迸溅到堂前熊熊燃烧的火炉里,“嗵”地一下窜起老高的火苗。火焰染红了二当家的半边脸,在金丝眼镜上映出灼目的光。
“英雄,请上桩。”
龙傲天甩去裘衣,俯在木架上。
“倘若现在后悔,一切都还来得及。”临刑前,二当家最后好心提醒道。
但对于铁了心的人来说,任何劝阻都是多余的。
“只有一样,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倘若我有不测,我走到哪一关,我家少爷能对等受益。”
“那是自然。我们毒蛇帮出口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
满屋哑然,只能听见火苗微弱的噼啪声和震耳欲聋的钝响。
包铁的木杖落在赤裸的脊背上,一杖下去瘀成骇人的靛紫,再一下就隆起血肿,第三杖再抬起来时已是皮开肉绽。十几杖后,龙傲天背上肌肤再无好处。鲜血一滴一滴汇聚在木架末端,再沿着自然倾斜的方向流淌下来,漫成一地暗红。
眼前尽是四处飞溅的血珠,我的五脏六腑都开始跟着幻痛——似有巨轮石碾轧过我的心脏,一声声有规律的闷响里,我的心跳逐渐失序。
“不能再打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冲上前去的,只是本能地死死抓住木架,苦苦地哀求,任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别再撑了,你本来就有伤!”
龙傲天喘息着,抬起汗湿的墨发,聚拢视线。
“继续。”
刚玉似的眸子里耀着火光。
二当家把我从地上拖拽起来,又仔细看了看龙傲天的面色,朝施刑的兄弟点了点头。
沉重的打击声再一次响起。龙傲天的脸已经和水洗过的青玉一样了。他把手抠进粗糙的木架里,直扎得满手淌血,却仍然一声不吭。
二当家的一声喝。五十杖,满了。
龙傲天推开来扶他的二当家,定了定神,自己站起来。
鲜血染红贝母螺的皮带扣,浸润一片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