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这是。”
佘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水杯放在了刘一百的床头柜上,朝刘一百的方向推了推,“我们出去说吧。”
佘岩的声音很轻,一向慵懒随意的姿态全然不见,只余肉眼可见的疲惫。
而刘一百已经伸出去想要接过水杯的手被佘岩有意无意地错开,他徒劳地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掌心,瞥了眼床头柜上的水杯,却没有端起来的意思,只是沙哑着嗓子道:“没关系,你们就在这说吧。”
“你再睡会吧,还很早。”
“没事,我已经醒了。”
“……我出去抽根烟。”
佘岩搁着口袋摸了把自己的烟盒,没有再看刘一百一眼,走出了他的病房。
刘一百也没再拦他。
吸烟区就在病房走廊的尽头,推开楼梯间沉重的门,风从一扇装有护栏的大窗灌进来,但是没有对开的窗能够实现空气对流,所以这里还是有一股散不去的烟味。
资源匮乏,烟草实在奢侈,电子烟都是合成尼古丁加上各种水果味,对健康状况有危害,对精神状态也没有很明显的改善,佘岩动作熟稔地从口袋里掏出来烟管,从烟盒里倒出来一粒浓缩爆珠,再用指尖掐着爆珠,把它从烟管的后方推进去。佘岩红着眼圈,但神色强装镇定淡然,像给子弹上膛。
刚刚佘岩和刘一百的对话让希顿感到一丝莫名,可他也没有急着追问。
“不好意思小珊瑚,我烟瘾犯了,窗口的位置留给你。”
希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介意。
“很久没见你抽烟了。”
“嗯,憋死了,备孕,怀孕,产卵……这些都需要孕夫禁烟,真憋屈。”
“所以我以为你已经戒烟了。”
“是戒了,可这几天照顾他,总是胡思乱想,一边觉得自己可怜,一边觉得世界该死,回过神来的时候,烟就买回来了,西瓜味的,不含焦油尼古丁,烟草代餐而已。”
希顿背靠着窗台,抱着手等着佘岩的下文,他静静地看着佘岩。战友之间的默契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即便没有朝夕相对,也还是很轻易就能猜出彼此的意图。
希顿知道佘岩有话想说,有话难说。
佘岩重重吐出了一口气:“那些事……算是尘埃落定了吗?”
希顿因为靠窗的姿势,他原本比佘岩高出半个脑袋,现在勉强能平视:“差不多,基因立法的进程被反向推动了,等基因法案敲定下来,该判的判,该罚的罚。”
“你不恨吗?出芽生殖项目。”
希顿原本垂着眼,听到这话,抬起眼皮看向佘岩,薄薄的一层西瓜味的烟雾之后,佘岩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希顿重复了一遍,语气带了点无奈:“该判的判,该罚的罚,我恨不恨的……我日子不过了?”
佘岩一愣,随后大笑出声,差点被他自己嘴里没吐尽的烟呛着:“对啊,还得过日子啊。”
说完,他用指节刮了把眼尾,漂亮锋利的狭长眼角带了点湿意。
“人啊,就是贱,真接受了,也就习惯了,真习惯了,也就不苦了,我买烟的时候,门口那智能超市里有不少人都在排队,买盆买锅,买被子买枕巾,但是销量最高的,只有速食和烟,一个用来活着,另一个用来劝自己活着。”
“烟哪有那么神,不健康不健康,你该戒就戒!”
希顿说完,就想上手夺过佘岩夹着的电子烟烟管,佘岩也不躲,只是低头苦笑。希顿见他情绪实在是不对,还是把绕来绕去躲躲藏藏话题拉了回来:
“我之前钻牛角尖的时候,你是怎么劝我的?礼赞火灾那次,我心里难受,你心里更难受,我纠结来纠结去,不过是觉得我没法把怀音放在第一位,所以我愧疚,我当时没顾及你想救程一都没机会的心情,这事是我不好,你之前说你嫉妒我,你恨我,我也理解……但是佘岩,现在刘一百救回来了,他好好的躺在那呢,你有什么不能跟他聊的。”
“我明白这个道理……”佘岩抬手,却发现指间的烟已经被希顿抢走了,“他在那躺着的时候,我觉得他只要醒过来,我就都接受,我不想再去辨别程一刘一百还是谁谁,他在那,他活着,我就不跟沃列塔上任何一个人计较了……”
佘岩有阵子没见太阳,久居室内,皮肤本来就白,现在唇又失了血色,更显得他那眼圈红得吓人。
不是错觉,在希顿来之前,佘岩确实哭了。
“在回来的路上,在那架飞机上,我就猜到是不是有这个可能性了……希顿,其他的病毒属亚人也在私研所的实验室里,程一没有死,而是进入了私研所的人造虫洞,而后的相当一部分病毒属亚人都是被脑海里自己的求救声吸引过去的。”
嗯,这个希顿已经知道了,塞斯利安上传了私研所的项目,军方至今对于出芽生殖和病毒属亚人计划没有做出正面回应,而这两个项目除了最开始几天还有人仗义执言,痛斥军方不人道之外,现在舆论场上就只剩下对基因立法的讨论了,民意调查如火如荼,人们像是拥有了新的希望,发表着对平等未来的建设意见。
没有人再讨论病毒属亚人或是出芽生殖了。
但是日子要过下去,苦痛不是要挂在身上招摇过市的光鲜衣裳。
“而且,刘一百有记忆紊乱,他被做了实验……我查了那个塞斯利安上传的项目内容,我从查完就开始做心理准备。”
-病毒属亚人:刘一百
项目:测试记忆继承上限
“但是希顿,我做的心理准备是刘一百经历了这些之后再也醒不过来,我甚至安慰自己,医院门口的智能超市库存足够,烟也管够,他要真醒不过来我也不能怎么样对吧,大不了我去帮他打官司,我去找你对象的哥,我让那个塞斯利安回来救救他……”
佘岩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泣音,爆珠燃尽了,西瓜的甜味散去,只剩下呛人的烟味。
“可我没有做好他醒过来的准备,我没在心里排练过这个,我只能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希顿皱紧了眉,他从没见到佘岩这么崩溃的模样,就算是程一走的那天,希顿把自己关在战术室里哭得直抽,佘岩都没有像现在这样。
希顿心里也不好受,有时候案件解决真的只是第一步,灾后重建才是最困难的事情,看客们都已经离去,所有人都以为皆大欢喜happy ending,可原地分明都还是一片废墟。
“佘岩,我不劝你向前看,但刘一百还活着呢,活着就好……”
“好什么好!那活着的是刘一百吗?刘一百会用那种语气跟我讲话吗?!”
刘一百永远亮晶晶的眼睛,刘一百一看见佘岩就屁颠颠地追随,刘一百干净而清爽的帅气笑容,从来都赧然又厚脸皮。
“我抽烟,他不管我,我给他递水,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受宠若惊,又偷摸占我便宜摸我的手,他是谁……他不是刘一百!私研所往他的脑子里装了不知道是谁的记忆!”
佘岩冲上前,攥住了希顿的领口:“他们杀了刘一百!现在的那具身体里,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