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真死一回。”
这次轮到安禾震惊了,他扭头看着顾淮,“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顾淮从袖中取出一张被折成小份的纸条,“惊云在巡视时捕获的,一只正要往南飞的信鸽。”
安禾伸手刚要接过,顾淮却一闪,将手举高,“是打算对我也顺水推舟?”
安禾把手收了回来,目光坦诚,“在你发现以前是。”
“可叹流水无情,我自逐春啊。”顾淮轻轻叹了口气,把纸条递到了安禾眼前。
“以后不会了。”安禾轻浅的说着,从他手中接过了纸条,“反正你也会想方设法的拦着我。”
半天未听见顾淮回答,安禾抬起头,见顾淮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便侧过头看向顾淮,“怎么,不是你说的流水无情,真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顾淮稍显错愕的点头,“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教神子这些。”
“自然没有。”安禾反问道,“在这里难道有人教你吗?离经叛道的事你不也是无师自通。”
顾淮似乎和安禾想到了同一件事,他低头笑道:“那也是有感而发,与其做戏,倒不如就坦诚些,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喜欢这种事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你也有过吧?”
安禾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落在顾淮身上的视线突然移开了,顾淮有一瞬紧张,“还真有啊?”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安禾心中郁闷,面上并未显露分毫,“不过你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能和你讲。”
顾淮坐直了身,“你说。”
“我刚到褚国之时,被阜阳村一户渔民家收留,那户人家有一个老人、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儿子。阜阳村常年贫困,他们家甚至连年过半百的老人都要一起下河捕鱼,而我不识水性,每次都只能在岸上等着。”
安禾把手搭在了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那个儿子比我小上几岁,但对我十分友善,有时甚至连自己的口粮都会给我分出一点,我当时很受触动。直到有一天,他半夜摸到了我的床上。”
“他没干什么吧?”顾淮心下一紧。
“自然没有,”安禾语气平淡,“他抓住我手腕的时候我就醒了,当时只觉得荒唐无比,就直接用灵力消抹了他这几天的记忆。还以为这样能让他安分一些,可谁知第二天他的行为却更诡异了,时时盯着我看,那种眼神让人异常不适。可这些事都没法说出口,我打算直接离开,可还没等实施,水灾就来了。”
安禾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直视着前方,“当时我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那艘渔船被打翻,江流不断地卷上岸边。我靠近江面伸着手,想要够到他们,马上就要够到时,我突然看清楚了,那只手,就是那晚按在我手腕上的那只。那一瞬间,两相重叠,我下意识把手缩了回来。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可我觉得那一刻他在朝我大喊,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他就消失在了江面。”
短暂的停顿,安禾又继续道:“他确实做得不对,可我觉得他罪不该死。我也分不清当时究竟是一时恍惚还是心中作祟,让这条生命白白消逝。”
“你平日里就这么折磨自己吗?”顾淮紧蹙着眉,眼底藏着风雨俱来的隐怒,“他最后是没对你做什么,你才认为他命不该绝。若换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呢?若换做孩子、女子呢?这事就已经发生了。因为所谓的爱慕便轻薄人家的念头本就不该有,这样的结果是他自作孽。”
安禾一阵沉默,低声说:“你说得对。可是是与非太难界定了,审判他人的人也未必正确,也未必就是正义之师。”
“至少明确的界限之内,礼法不容之事便是不合理。”正想要再说些什么的顾淮,突然回忆起自己也有过半夜爬上别人床的行径,一时烦躁的挠头。
安禾看穿了他,话语出口难免带了些笑意,“你不必自审,你那次之所以来找我的目的你我都知晓,皇城被烧而我和张大人完好归来,你若无动于衷才更奇怪。我第二日的态度不善也是因为当时仍对你抱有戒心,想趁机打散你的试探。”
“过于贴心了,安禾。”心事被轻易拆穿,顾淮只能愣愣地放下了手。
安禾柔和的看着他,“你若真是这么睚眦必报,早在府中就想法设法把我嘴撬开了。太过心善,便总也不能得偿所愿。”
“‘善恶终有报,这终究是自我排解,是所有未能得偿所愿之人的自我疏导。’对吗?”
安禾有些意外的看着顾淮这么头头是套,他思索片刻,又觉得这番话格外耳熟。
顾淮替他答了疑,“花间谷你醉酒那晚,哭了很久,也和我说了许多。你想要给每个人一条生路,可那些已经被伤害过的人又该何从排解?我认为这选择无解,如果世上所有事都能黑白分明的写于纸上,那么人活着也就无需思考了。麻木的生存,清醒着消亡,是对有所思者最好的悼念。”
他俯下身,蹲在了安禾身前,双手和安禾放在膝盖的手交叠着,掌心温暖干燥,“你又何尝不是呢?我从以前便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性格,明明与我素不相识也能出手相助,我最初甚至偏执的认为是你年岁尚浅,经历太少,可你原本从一开始就是背负最多的那个人。这个世道,杀人不过眨眼,你偏生不肯放过自己。”
“安禾,”顾淮正色道,“我不会用任何话去劝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你始终有我。或许打从最开始,阿承就爱上了那个遥远岛屿上的佩生,那时的他没有能力护住心爱的人,但还好,现在他还来得及。”
“安——”
话语刚托出口便急促的断了,打断这句话的,是一个很轻的吻,很轻,像羽毛落在了额头。
像时空被定格,顾淮慢慢的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只有他一个人。
得偿所愿。
顾淮张开手臂,任由那片漂泊已久的羽毛落在了他的怀中,他颤抖着手,不敢回抱,直到被一双臂弯揽住,安禾的声音很淡。
“幸好那么多时日,我们都撑过来了。”
门厅大开,晨曦迎空,雪面鎏金一般,一片暖绒光景。
是啊,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