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乌云越发厚了,遮蔽了所有的天光,起初肉眼难辨的雪粒随着朔风的吹拂变成了鹅毛大雪,扑簌簌地飘落而下。俄而,天地之间银装素裹,漫山遍野的白色,充斥着视野。
当狄尘走到乌平冢时,看到的就是一座座在大雪中挺立着的坟冢,顶上覆着厚厚的霜雪。那隆起的低矮土丘霎时间宛如巍峨的雪峰,让人望而生畏,只能仰止。
狄尘在高低起伏的土丘间探寻着,寻觅父王要他来找的人。
入目的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那守坟人将轮椅停在了乌平冢之中的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河边,头颅斜靠在椅背上,披在肩头的厚实棉袍缓缓滑落下去,跌落在雪地上。他眼睛紧闭着,因为呼出的热气在朔风中结了冰凝在眉毛上,那冷峻的眉梢染着霜白。不时有点点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和鼻尖,倏忽又融化了。
守坟人呼吸清浅,陷入了梦境。但那梦境好似有些沉重,他紧蹙着眉头,按在扶手上的十指紧紧攥着,握成了拳头。他的双唇痉挛地开合着,发出断断续续地破碎低鸣。
狄尘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外袍,为男人严严实实地遮盖在身上。随后,便一言不发地侍立在一旁,等着那人转醒。
雪一刻不停地下着,接连不断的北风呼啸而来,狄尘侧了侧身子,为轮椅上安睡的男子遮挡住。风雪执着又作恶地钻进狄尘的衣襟和袖口,冷得他牙齿打颤,为了不发出太响的声音吵到了守坟人,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搓着手掌,哈些热气来取暖。
天本就阴沉,暮色来的比平时早了很多。狄尘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覆了满身白雪,与皑皑雪地融为一体,稍微动作便扑簌簌地散落下来。他鼻头红红的,脸色也有点苍白,手指捏紧了袖口,一直恭恭敬敬地站着。
“唔……阿嚏……”轮椅上的守坟人似乎灌进了一口冷气,猛地打了个哈欠,嘴里吧嗒咀嚼了两下,悠悠转醒。
他先是摸了摸身上覆着的厚重棉袍有些意外,今日竟然没有掉落在地上。随后不以为意地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忽然,一旁无言立着的冰雕显然让他吃了一惊。
“阿嚏……”守坟人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喷嚏。
一块干净的手帕却被恭敬地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不由得打量起面前这个被白雪掩埋了的人。原来是王府的那个臭小子。
在这里站了很久吗?倒是没有寻常毛头小子的狂妄自大。男子不禁另眼相待。
“小子,你在这里作甚?”
“家父将我来乌平冢找人,我在这处只见到前辈一人,想来家父应该是要我来见前辈。”狄尘接过了守坟人用完的手帕,俯身作揖,回答道。
“是吗?那老家伙竟然想通了,肯让你来找我,哼。”守坟人冷哼一声,脸上的皱纹颤了颤。
“你知道他要你来找我做什么吗?”
狄尘摇了摇头:“不知,还望先生指点。”
“拜师,拜我这个残废为师。如何,你可愿?”
闻言狄尘的脸颊上显露出一丝震惊,少年的城府还不够掩饰起所有的情绪,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抹神色被轮椅上的男子捕捉到。
“哼!你不乐意拜师,我还不乐意收你这个徒弟哩!”说罢,守坟人便一把扯掉盖在身上的衣袍,伸出手臂,在雪地上艰难地推着轮椅一点一点挪动着,向前走去。
狄尘面对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还呆愣愣地俯身站在原处,看着那一两条车轮留下的痕迹发愣。
走出几步的守坟人忽然转过头来:“臭小子,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是。”狄尘赶忙走上前去,推着守坟人的轮椅。
两条车轮和足迹留在了光滑平整的雪地上,延伸到坟冢深处。
守坟人带着狄尘来到了那一排排坟冢之间,渐渐的,路变得太窄了,只能容一人直立通过,根本搁不下一架轮椅。两人再难前行。
狄尘松开了椅背,走到守坟人面前,蹲下去,露出宽广有力的脊背。他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前辈,上来吧,我背您。”
守坟人看了看少年明媚的笑颜,还有那在暮色下耀眼的朱砂痣,没有出声。他看着那侧转着,向他露出小半的脸颊有一瞬失神。
下一刻,他已经被少年扛在了肩膀上。狄尘将男子抬起来的一瞬间,有些心惊,那重量很轻,轻到他的手脚都不忍心用力。男人空荡荡的衣摆在风雪中没有所依的四处摇摆着,随后紧紧贴在了少年的脊背上。
狄尘有些心颤,一个成年男人落在他的脊背上,却只有一个半大的孩童的重量。他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更加珍重地将男人托起,背着他肃穆地一步步前行。
他们走在了龚家那七十多座坟冢之间,路过了王妃的坟墓,随后是龚老将军的,然后是长子龚闻,最后是幼子龚鸣。
“停下,放老夫下来吧。”狄尘将男人稳稳接住,放置在立着的石碑之前。
男子没有双腿,借着两臂的力量将身子扶正,靠在身后的墓碑上。
那块陈久沧桑的石碑上写着:龚家三子龚鸣之墓。
男人伸出满是疮疤的粗大手摩挲着那块石碑,顺着粗糙的石面缓缓而下,停在了一处凹凸不平的角落里。他无言地描摹着上面刻着的几行小字,不需要看,他也知道那上面一刀一刀刻着的到底是什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忘国耻,尤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1]
男子一字一字抚摸着,口中发出低不可闻的沉吟,却声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乌平冢里。被四周的远山阻隔,那声音经久不衰,响彻天地。
听着男子的沉吟,狄尘垂眸缄默又虔诚地凝望着,眸光流转,那首诗歌中的血和泪好似一时间铺展在他的面前。其中的悲痛、壮志他一下子就感同身受了,激荡得他瞳孔猛然间睁大,清清楚楚倒映着男子的模样。
待男子话音停止,狄尘出声询问:“……敢问前辈大名?”
“大名?哈哈哈哈,”男人发出浑厚又落寞的笑声,“乱世浮萍,残躯破体,不见来路,不知前途。无名亦无姓,唤作无鸣!”
“噗通”一声,狄尘跪倒在融着雪水的泥泞小路上,他眸光热切看向斜倚在石碑上的只剩了一半身子的男人:“晚辈愿从前辈修习,还望前辈收下弟子。”
“……”男子没有答应也未拒绝,许久吐露出一声叹息,缓缓开口:“小子,你且告诉我,你为何要拜师学艺?”
“晚辈原本不过贪图享乐的俗人一个,却得遇一人,窥见前尘。这一路走来,再见亡母,痛失故友。前日,好友的阿母抚着我的肩说了这样一句话‘赳赳天彧,共赴国难’。晚辈一时间,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想要为这泱泱天彧还心存希望、有着傲骨的百姓搏上一搏,为自己所爱的人撒了这一腔热血,扬了这一把反骨。”
“护所爱,保黎民,教四海黎民,千秋万代有不息的艳阳朗照之。这是我与一人的誓言,自当劈山填海,万死以赴。”
“愿这盛世如先生,如亿万万人民所望!”
少年铿锵有力的山盟海誓宛如一把烈焰,在守坟人早已荒芜的眼底燃起了冲天的大火,连绵不绝,似有燎原之势,生生不息。
“你可知,随我修习需要十载,你可堪这陋室粗食,不改初心?又可愿在这荒山野岭磋磨十年青春?”
“不愿——”
狄尘挺直了脊背仰头望向男人:“晚辈不愿。两年——两年我便要学尽先生经论,我等不得,这天彧也等不得。”
“两年?呵!”守坟人横眉倒竖,冷声笑起来,“你可知老身这一身本领积攒了多久,我幼时即研习兵法,修炼武术,十多载不辍方上得战场。自战场死里逃生归来,又用了十八载卧薪尝胆,耕读不息。小子,你说两年,不是在夸海口,就是在送死!”
“先生,我不是送死,是在自救,亦是在救天彧。”狄尘毫不退缩,迎着守坟人严厉的目光看去,不卑不亢。
“先生,信我。”狄尘俯身而拜。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只有林间传来的几声乌鸦啼鸣划破寂静。
“哈哈哈哈哈……”守坟人突然朗声大笑,胸腔也跟着起伏,“我后继有人啊,不枉我拖着这条烂命苟活至今,哈哈哈哈哈……”
“徒儿,还不叩首拜师!”
“是,先生在上,请受徒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