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城下的地宫沉浸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间或有银蓝色的光芒沿着墙壁上闪过,呈现出片刻的法阵回路的模样,复又沉入黑暗里去。
地宫覆盖了安平城城墙周边的地下区域,包括安平城护城大阵的阵法核心,6个主阵眼,32个枢纽,和107个能量汇聚点。这里并非为了给人便利生活修建,常年处于被密封保护的状态,偶尔的、每隔个几年十几年,会有安平或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懂行修士来检修一遍,因此墙上也设置有插火把的槽子,说不上完全没有丝毫人的痕迹。
此时此刻,一盏玻璃提灯正插在护城大阵的6个主阵眼旁边最近的火把槽子中。灯盏中的火焰在黑暗的地下走廊里发出明亮微黄的光,照亮了方圆十数米的距离。
在光芒笼罩的范围内,地宫不再是黑暗的石头中莫名的银蓝色纹路偶尔闪烁,而显现出了它由巨石搭建的墙壁、走廊和门框。年岁很久了,地面上的石头有些崎岖不平,墙壁上也有地下水洇湿进来。好在地宫防水做的不错,也没建造在大型地下水脉底下,这水只是缓慢地、冰凉地湿润了这片空间一些不引人瞩目的边角,还不构成对整个建筑的严重威胁。
一只白净的、包裹在干练窄袖子中的手臂,把散发着光芒的灯盏从槽子里掂了下来,提在手里。
这双手的主人和手臂的形象很一致,她身材高挑,站姿昂扬挺拔。身上的服饰由大衣、衬衣和长裤组成,和窄袖子很一致的修身,干练利落便于活动。她穿着接近膝盖的长靴,领口有着外翻的挺括的衬衣领子,用棕色的格子丝巾系了花结。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拖泥带水的装扮,或许便是那头披散着的,棕色柔亮还相当蓬松的长发了。
塞西莉亚,道号子悬的异世界仙尊,穿着与她的来历相符合的装束,在安平城下的护城法阵核心位置附近的阵法六个主要阵眼之一处认真再读了一遍此处的法术回路,确认没有遗漏和缺损,手里提着灯,继续沿着甬道向前走去。
墙壁中的辉光随着她的前进也渐进式地粼粼闪过,就像随着这位仙尊的前进,刻在墙上的阵法也随之有了一股灵气流过所有的纹路,又像仙尊行走着读取审阅周边甬道里的法术和信息。
在安平城底下断断续续干活好几个月,塞西莉亚很熟悉这些法阵,它们看起来和她与沃兹华斯刚刚开始进行护城法阵修复工作之前差不多,实际上也几乎没有区别,只有个别微小的地方有些不起眼的改动,能够让两位仙尊在必要的时候启动这些法阵的一些附属功能。
以这个世界的符文学体系的建立程度,除非是亲自设计这法阵的学者,不然很难有人不带预期地粗略探查能够发现阵法的细微改变。塞西莉亚相信这些法阵在他们的调整下能够更加良好地发挥它被设计而出的功能,有些附加的效果只要大炎没有恶意,他们就永远不会体会的到。
她已经修改完了阵法中间区域的全部六个关键阵眼,确保它们都能够自洽地按照设计的目的运行。走廊里的法术回路也运行良好流畅。这定城阵法本身就有点不知哪个技术路线的本领在里面,要依托原有法阵的基础上不影响法阵的运行不引人注意地悄悄修改增加运行良好流畅的新东西,对他俩来说也废了一些功夫。
……真是个大工程,女士想,得亏搞差不多了,也不枉她和沃兹华斯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修复它。
时候不早了,本着适度工作健康生活的原则,女士打算下班了。
啊,等下。
还不行。
女士提着灯走完最后一条走道,确认一切都正常,没有按照预定计划离开,而是向着阵法核心,那暗藏着一点天道意志小尾巴的阵眼所在的大厅走去。
黑暗的阵眼大厅中,一名身穿蓝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站在阵眼所在的直径一丈的阵盘旁边,背着双手,在黑暗里,在阵眼发出的微光照耀下,静静等待塞西莉亚的到来。
“张院首。”塞西莉亚从走道里绕出来,手中提灯的昏黄光芒照亮了阵眼所在的大厅,也照亮了张院首铁青的脸色,“下午好,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
“子悬仙尊。”张院首冲塞西莉亚行礼,“此处是安平城护城大阵的阵眼,子悬仙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否应该给老夫一个解释?”
“你质问我么?”塞西莉亚问道。
“不敢。”张院首态度尊敬,但并不退让。
女士不想因为这种事害人性命,但也丝毫没有被问住的理亏,“我看这阵法有趣,所以来参观一下。这事,院首想要‘不允许’我么?”
“仙尊说笑了,在下绝无此意。”张院首连忙答道。
无论两位仙尊想做什么,他事实上都没有任何能力阻止,因此他也无法‘不允许’一位仙尊。这一点张院首很清楚,塞西莉亚比他更清楚。
他原该退缩的,在任何角度上,他都不该违拗一位仙尊。另一方面,无论两位仙尊对大炎做什么,只要他什么都不参与,作为一位化神修士,他也都可以作壁上观,全身而退。
他原该如此的。
老爷子抬眼去看这位有着明丽青年女子外貌的子悬仙尊。
她毫无疑问是一位仙尊,作为仅次于合道的化神修士,张院首完全不同于下面那些搞不清状况看姿态下菜碟的徒子徒孙,他无比清楚塞西莉亚和沃兹华斯是两位货真价实的仙尊,力量蓬勃满溢,没有损伤和限制。他们在大炎没有爆发力量,表现出了习惯性收敛力量的惯性,但这完全无损于他们偶尔动用力量时候便能和周边三个州地区的灵气都在隐约呼应的事实。老爷子非常清楚这两个仙尊真的能把大炎灭了,也就因此更加清楚他们的克制和善意。相对应的,他也绝不可以轻浮地面对他们。
因为这种慎重,长期以来,枢密院和两位仙尊几乎没有官方层面的接触。即使张院首很清楚两位仙尊对归元抱有好感,对缺满暗中帮助。但他还是没有采取行动,仙尊不喜欢皇帝和大臣们是很正常的,毕竟那些人大多短视而愚蠢,就连他自己也不太喜欢当今这位野心勃勃能力有限的君主。
可讨厌皇帝归讨厌皇帝,一旦仙尊想要帮助归元,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张院首在仙尊来到安平的时候和文渊阁的那帮遗老遗少争吵不肯让缺满得到能够颠覆如今朝局的力量,如今他的立场绝无改变。
虽然缺满修士令人怜惜,但为了大炎的和平和更多苍生,绝不能让仙尊扶持归元做大,归元一旦做大,缺满的功法被补完,整个大炎都将面临灾祸,阻止这些是枢密院的责任。
……
结果那个蠢皇帝整出一个大活,三州旱灾不救灾,直接把流民逼反了。
现在,张院首在定城钟下面和子悬仙尊见面,其实他心中已经明白,仙尊没有告诉朝廷的情况下捣鼓定城钟这种无聊但有用的玩意,就已经展示了他们的倾向和立场。但凡两位仙尊不是想要自己把大炎占了当皇帝,那么动这个防不住仙尊的破阵法,其实就代表他们实际上已经入了局,而且没有和朝廷站在一起。前线传来的仙尊的两个小弟子先于剿匪大军前去翼州,又因为资助流民和翼州世家起了冲突这事,无非是对此的另一个侧面的佐证。
仙尊事实上已经选择了叛军。
张院首真不愿意面对这事,面对大炎稳定千年的秩序要因为两位仙尊支持叛军的加入而被颠覆打破,无数人血流成河这件事。就像他不愿意在此刻、在这个不见天日没几个人知道的隐秘阵法的阵眼中,独自面对着两位仙尊中比较难对付的那一个一样。
……偏偏是子悬仙尊……这位可是一着不慎真能把他干掉的狠人啊。
好在女士目前对一切都不太在乎,即使被发现也没有杀意。张院首沉默片刻,为了大炎下定决心。
“子悬仙尊,我观察到护城大阵的阵法……有所改动。”他说,“在您到来之后才出现,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
塞西莉亚注视着他,有些意外地歪头。
女士想过让这个发现永远停留在这里。
鲨这位化神不难,而且如果这事只是他刚刚意识到,或许真应该灭口保密。但塞西莉亚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有许多意愿。在她的道德体系和社会规则中,被改动了护城阵法的主人指出这一点并没有任何应该被鲨的错误可言。
“我并没有把它改成对大炎不利的形态。”女士答道。
院首不知该不该慨叹她的平和:“……您决心用它帮助归元叛军么?”
“这件事我说了不算。”出人意料的,塞西莉亚答道。
……院首换了一个问法:“您修改了护城大阵,有一部分考虑是这种修改在某种情况下会有利于归元叛军。”
他这样问,塞西莉亚并未否认。
张院首便叹气。
女士也跟着叹气。
今日一战看来是在所难免了,张院首想要离开非在仙尊面前拼命不可。
金棕色头发的青年女士并无所谓,脸上只有在做分内之事的默然,还有一些为这么快发展到不得不拼刀才能解决问题的情况的遗憾。
“两位为什么不早些亲自出手呢?”老爷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老人,又好像把身周的沉沉暮气挥斥一空,变得年轻起来。他看着眼前仍然没有杀气的青年女子模样的仙尊,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热血。
“因为我们不能那样轻率地对待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塞西莉亚叹了口气,“甚至直到今天,这件事都没有确定下来。”
“您和景行仙尊是未雨绸缪的智者啊。”老爷子慨叹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后,灵力在他手中瞬间爆发,打向了他身后的护城大阵的阵眼,要把这个被仙尊修改过已经不够安全的护城大阵彻底击毁。
他的攻击只要一瞬,便能打在阵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