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衍之和卓映秋来到了距离翼州城150里的一个丘陵中的村庄。

说是丘陵，其实是飞在天上看来不像真的山脉似的绵延。但从空中降落下去，那连绵的山岩仍有百多米高，在被切割的零落的田野上起起伏伏，连同其中的道路也百转千回，很容易迷失其中。叫人一点也不怀疑为什么远在百多里外的翼州城朝廷不怎么管得着这里的人，也就更不惊讶归元在翼州的根据地以此处为核心。

说实话，就这地形，就这隐蔽的岩石和崎岖道路，说这儿百里地藏着三窝山贼，卓映秋都一点不奇怪。

“这就是俺们翼州的一个小据点了。”归元的使者带着仙尊的弟子和跟班（。）在这小村落了地，一路上带领他们的使者换了好几茬，每一次都比前面的级别高。如今这位是个粗中有细的朴实壮汉，看着像是匠人把式，瓮声瓮气地说道：“刘小统领说了，两位都是仙尊的贵客，是大仙师，大仙师想要看哪里都可以的，只要你们别把这地方告诉朝廷就行。”

卓映秋和衍之举目环绕一圈，从天上就能看到这里颇有人气，落了地一看岂止是有人气，那田地里种着的薯类和粗粮都好好地结在地里呢。

天上看来和别处差不多黄乎乎一片，落地一看，这里作物的黄色是深秋快要凋零的黄色，光秃秃的田地上残留的叶子还大而饱满，远不是别处没长成就活活干死在夏天的作物抽抽萎缩的可怜模样。

这鬼天气，所有人都在受苦。你们归元军怎么这么与众不同，你们的地里怎么就有水能种粮食啊？？

衍之一脸见证奇迹的表情，去看那粗糙的汉子：“你们这地里怎么有水啊？”

“我们打井浇地么。”那汉子伸手一指，“深山里有泉水，往下打15丈，井里就有水了。”

衍之肃然起敬：“十五丈，可真够深的。为了把井水提上来浇地也废了许多功夫吧？这么多地，得要很多人昼夜不休打水才能供得上吧，人手顾得过来么？”

“那可不，人人都得参加，不容易呢。我们这些缺满修士一个个把什么看家的绝活都使上了。”那带领两位客人参观的归元使者嘿嘿一笑，不觉得浇地丢人掉份，看着倒觉得自己亲自种出一村口粮来挺值得骄傲，

“那帮水属性的修士不知从哪里弄了稀奇古怪的法子，能把浇进地里的水再拔出来重新用。说是什么庄稼长在地里就会把地里的水往上抽，水就会消失在天上。他们用法子把蒸上天的水再收集起来浇地，一桶水能浇好几回呢。”

“回收浇地的水的法阵？”卓映秋眉头一皱，嗅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按照修仙界和大炎修士的一贯德行，那些真正懂阵法的正统修士是不会把自己的高贵只是用在帮凡人种地这种低贱无聊的工作上的，他们同样以和缺满这种注定练气的修行了不入流功法的凡人交流为耻。

要抽干空气中的水灵气不难，要控制不伤害植物而吸收它们释放的水就很精妙了，考虑到归元的缺满修士几乎都没受过正统教育，对力量的控制能力相当差劲，要能让这么多能力一团糟修为只到练气的修士操控的阵法——消耗还得低，不然练气可吃不消——可太厉害了，简直是超出了一般阵法转换法力为效能的范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谁……什么人能搞出这种东西来。而且还毫不在意地给凡人用？

卓映秋觉得这个人和师父他们老家的大佬们可能会有些思路上的共通点。

与此同时，衍之也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修士打井浇地？”半妖兽剑修耳朵都直直立起来了，“为什么你们的修士能打井浇地？我们一路走来，翼州官府也好，世家大族商贾富户也罢，全都没想到这个办法？”

是啊，怎么会事呢？

大汉陷入沉思，看起来还真挺疑惑：“对哦，为什么呢？这么简单的做法，之前朝廷从来没有组织村人和缺满做过呢。”

他只是个糙汉子，学了点缺满功法权当拳脚功夫提升力气，并不懂正统修士修行起来是什么样，自然也不明白缺满这门下等的残破的只能练气聊胜于无的功法和正统功法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不同到在炼气期就显示出了力量来源的完全迥异。

因他不知道，所以不能领会，听到衍之的话，竟然还真的思索起来。

卓映秋却懂了，懂了以后开始冷笑。

衍之看着她在那里冷笑，看了好一会，点点头：“……我明白了。他们并不知道缺满功法不需要灵气。”

“我们需要灵气啊。”归元的汉子抗议道，“哪有法术不需要灵气呢？”

他这样说，衍之倒是明白为什么长久以来许多人根本不能意识到缺满具有自生力量的特点。

是的，哪有法术不需要灵气呢？但缺满和仙门功法的区别在于，缺满的修为从自身而来，使用力量的时候调动外界的灵气。正统修士的功法，修为从外界灵气中吸取，使用力量的时候把吸取的灵气再放出去。

差这吸收的一步，缺满和正统修士从根本上不同，缺满的力量，事实上根本不受外界灵气浓度的影响。

就比如如今的翼州，大旱年间，灵气稀薄，水气尤其的少。一般的水属性修士在此刻的翼州待着都会感到枯竭的不舒服。水属性修士依赖灵气补充的力量自然也和水资源一样宝贵，用一点少一点，不吸取灵气补充自己就算有道德了，自然无法把力量用在生产生活支持上。

……但缺满没这个问题啊！

和那些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传统修士不一样，缺满的法力是内生的，不但不吸收灵气，还能把混杂在一起的枯竭灵气盘活过来——大炎在凡人和修士之间生造出这么一个不自然的群体来，要的不就是他们能无中生有变出能量来么。

他把这事和领路的汉子简单解释了一下，后者虽然知识储备有限听得半懂不懂，但也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来。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之前从来没人做，原来是他们官老爷不懂我们缺满的本领。”他用拳头锤了一下手掌，“还是领袖有办法。想出组织我们团结起来种地打井，怪不得他一开始使劲弹压想出去抢粮食的人呢，还得是领袖高瞻远瞩，还给了水属性修士收集水的法术，他真是天纵英才啊。”

卓映秋对这一系列操作中离谱的部分倍感亲切。

“这都是你们领袖的主意？”

“自然，我们领袖特别把大家伙的生计放在心上，点子又多又好，还关心我们收成，灾年是不是吃得上饭。”归元的汉子拍拍胸脯，“你们既然来到这里，想来也是对加入我们归元有些兴趣的。如果能加入，说不定有机会见到领袖的。”

“领袖平时见不到么？那你们怎么知道他的存在的？”

“见不着，领袖可忙着呢。我们老百姓也见不到安平皇城里的皇帝老儿，这也不妨碍我们都知道他。”汉子没读过几天书，这个类比还挺有道理。

卓映秋想了一会：“敢问你说的这位高瞻远瞩，无所不能的领袖，大家如何称呼他呢？”

“领袖性萧，我们都叫他萧爷。”汉子答道，“至于领袖姓甚名谁所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你们也最好别细问。”

这个确实，虽然卓映秋是保真的想要跳阵营过来搞事情，但在成功跳完阵营之前问太多人家要命的秘密，也不是什么理智友善的选择。

“我对那个收集庄稼蒸出水汽的法术很好奇？这个东西，可以让我看看吗？”她抱着求证的心态问道。

那大汉答的爽快：“没问题，跟我来！”

太爽快了，以至于卓映秋有点发愣：啊这，真的没问题吗？这确定是可以的事情吗？

“军师和上面早都嘱咐过了，我们这有的生活用的法术两位随便看。大仙师都肯来参观我们的据点了，问的仔细看的仔细是好事，只有真心有意加入才会这样仔细地考量。”那位领路的汉子说道，“真正的世家公子哥才不关心灾年凡人和缺满这么种出粮食吃饱饭，哪怕两位最终决定不加入，把这法子带去别处让人吃上饭，少死几个人也是好的。用统领的话说，既然是关注民生的人，再坏坏不到哪里去。”

“请看吧。”走过许多路，汉子带领两人来到了一片正在回收水汽的田地边上。一位缺满修士正操纵者一块重量恨不得比他还沉的巨大阵盘，吃力地在这片田地上漂浮，给田地里面的阵法更新法力。

那阵盘比床板还大，上面的纹路刻的粗糙，丝毫没有阵法修士流畅写意的意境，刻线比手指细点有限，说是用锥子和凿子在石头上刻出来一点也不夸张，刻着刻着还有刻劈了的地方。此种技艺水平自然也无法做到把阵法刻在阵盘内部，那么多内容全堆在表面，横不平竖不直，简直让人瞪眼。

比床板还大的阵盘，在修仙界，这么大的东西里面刻满法术，都能做一个小宗门的护山大阵本体了。

自然，那种阵盘除了体积以外，任何一处都和眼前的阵盘不同。修仙界可以做护山大阵的阵盘用着昂贵难以收集的珍宝材料炼化，外部里面都刻着纤毫毕现巧夺天工的阵法，因为法阵复杂，所以要刻的纤小。因为法阵密集，所以材料必须极好才能足够坚固。

至于眼前这个……不说完全不一样，起码也是彻底相反。阵盘的法阵用凿子就能刻，阵盘的材料也是简单易得灵气稀薄的粗制滥造法术药水，石头是普通的石头，比磨盘坚固点有限——但反正这玩意已经足够粗制滥造了，也不差烂大街的破石头做承载这一点。

卓映秋和衍之盯着那阵盘，各种意义上有点瞪眼。

就是这么个让人瞪眼的粗制滥造的玩意，这会吸取了操纵它的缺满修士的力量，阵盘上的法术纹路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只见一股灵气从阵盘下方的田地上汇聚，受到阵盘的影响以特定的形式在半空中流转，田野上空的水灵起受到这流转的灵气的感召，呼应着聚集过来。它们在阵盘所在的半空中的平面汇聚，互相触碰汇聚成为肉眼可见的水流。

水流汇聚之后，就不再受到阵盘的法术的感召。它们自有地降落在地上，打湿了这一小片田野。

“好了。这两天田埂周围的水渠坏了，阵盘没法自动汲水，非得人操控不可。”那位催动阵盘的缺满修士把阵盘召唤回来，不好意思地略解释两句，“往常其实没有这么麻烦的。”

……什么鬼啊！这炼气期都能操控的无脑阵盘已经够离谱了，竟然还有升级的全自动版吗？！

好离谱，离谱中又透露出一丝丝合理。用水浇地不算太离谱，但把这事系统化产业化自动化，连远超缺满能力的全自动阵盘都整了出来……卓映秋嗅到了一丝师父师伯他们“师门”离谱作风的一丝影子。

这么牛的东西，那缺满修士操纵着种地，被人围观，还露出一种有点羞涩不好意思的腼腆神色，似乎自己做的这事很有失修士的身份似的。

卓映秋觉得没有想出这种令人表情扭曲的法子不是任何人的错……那可是全自动的收集水灵气的阵盘啊，凡人就能用，虽然有磨盘那么大但凡人就能刻，这可不是一般的阵法，虽然不能移山填海以万物生灵祭祀天地以逆天改命，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简直已经到了一种登峰造极返璞归真的境界。

一般二般自称符修法修的半桶水搞不来这个……非得是正统修士符法阵法修到大成不可，没点钻研在符道和阵法上想都想不出这种逆天东西。

把这样厉害的符法阵法本领用在帮凡人种地上，在修仙界这就像用灵剑去掏大粪一样暴殄天物自甘堕落，不是说灵剑无法实现掏粪坑的功能，但是那可是高贵的宝贝灵剑和低贱肮脏的粪坑啊。

至少此时此刻，之前做了好几十年正统修士的卓映秋，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她去看衍之，后者也是瞠目结舌。

卓映秋突然感觉后背发冷。

她做了几十年炉鼎，见识太多凡人的勇气和悲剧，因为水灵根饱尝苦楚，憎恶修仙界的正统就差去亲手报仇。衍之本来是人人嫌弃的半妖兽，师父和仙尊又是悲天悯人的态度，对凡人颇多同情并不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