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衍之回到城主府。
院子里一片狼籍,可以看出整个白天这里作为物资运输集散地的热闹忙碌景象。事实上,甚至就在衍之进门前一刻钟,最后一车货物才被归置好,要不是第一天大家太激动人员都安排到了白天,府君几乎都想请卓映秋在屋顶摸着篮子睡觉。
不过也差不多,因为篮子掉落的速度有限,这会卓映秋还坐在房顶上,一只手拿了餐盒里的汤来喝,一只手搭着篮子边,看着食物滚落下去,在地上逐渐积成一座面饼和肉干的小丘。
“秋姑娘。”衍之走进院子,同她打招呼。
卓映秋把手里的汤碗放回食盒,冲他招招手:“晚上好,衍之,吃晚饭吗?有汤和面饼可以吃。”
一边说,她用自由的那只手从篮子里抄出一块雪白的白面饼,放在嘴里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面饼是很好保存的,干燥而且硬。卓映秋咬了一小口,咬的慢吞吞。
在她把缺了个小角的面饼从嘴边拿开的时候,衍之已经跳上屋顶,在她身边的屋檐上坐下,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卓映秋放下自己的饼,把篮子立起来,又拿了一块饼给他:“吃吗?”
衍之看着那饼,想说我们金丹是辟谷的,又想到了包括仙尊在内他们整个师门都大吃大喝,伸手把面饼接过来,沉默地咬了一口。
……好干。
他的表情有点苦,卓映秋把水壶默默拿来。
他们在屋顶沉默地吃了会饼,期间有州府的官员和家丁侍从过来,见衍之回来,给他也端了一篮子茶水汤和小菜上来。
面饼很干,肉干更是柴的难以下咽,但衍之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出去一趟看到什么了?”卓映秋啃了半张饼,比较饱了。端起汤碗来喝,同时把手里的篮子倒扣向下,又开始让篮子里的物资往下落。
“见了很多翼州城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放食物给大家是不是对的。”衍之不知从何说起。
“是对的。”卓映秋回答,“救人不会是错的事,哪怕有少少一点粮食到百姓手里,师父也会赞同的。”
“府君,真的能把食物分发到百姓手里么?”
“总比我们什么都不做强……应当,也比我们自己去发食物惠及的人多。”
衍之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见到翼州大族仗着食物欺男霸女之后。
今天白天,他本想带韩二娘去找缺满,却没有找到,平白为他原本就不美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卓映秋不催促,她望着小院安静的空气,再次练习起水雾法术来。
他们一起看着稀薄的水雾自深夜的空气中显形,在空气中扭曲成种种柔软的形状。过了一会,衍之开口,把一路上的见闻讲给秋姑娘听。
卓映秋听他讲完,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和府君合作多大程度上促进了本地一势力的膨胀和堕落。我只是觉得,仅凭我们无法把东西有效的散播出去。如果一定要和谁合作,那么府君是其中最有希望的对象——至少他还想着让百姓好。”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归元呢?来了翼州城之后,我们甚至没有和本地的归元接触过。”衍之再次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府君帮忙绕不过翼州的大族富户,但那些人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这个渠道行不通,也许是该考虑归元作为退路。”
其实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仙尊在上,没有人敢不给卓映秋和衍之这个退路。而至于翼州的百姓……嘿,他们有什么打紧,再有短则几天长则半月,朝廷派来剿灭归元匪徒的钦差都能开工了。
卓映秋有一瞬间很为受灾三州的百姓发愁,感到他们进退维谷,几乎没有出路,为此几乎幻想起师父出手,真的出来为他们呼吁来。仙尊的分量何等沉重,只要他开口,归元和三州百姓的困局立即就能解除。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闪过了一瞬间。师父有师父的考虑,比起素昧平生的翼州百姓,卓映秋更不愿意让师父为了素未谋面的大炎百姓承担本不该接触的风险。无论如何,对她来说,师父都是最重要的。
“……我们可以考虑归元。”转瞬之间,卓映秋做下了决定,她把篮子正过来,道,“师父让我们来灾区看看,归元这么大的势力,我们不去看一眼也说不过去。韩姑娘想投归元,总得有个门路。你们今天白天没有找到归元的势力,这会咱们分头去找。”
衍之自然乐意,他白天把恒家的混账子弟鲨了,劝人去投叛军。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叛军,投奔无门,显得他的行为没头没尾坑人上船一样。
既然做了决定,两人这就出发。临出发时候,州府的小厮见两位修士要走,还以为他们要离开翼州,吓得连连跪地求情,哭天抹泪地请求仙子留在城主府,扶着篮子积攒白天要搬运的食物。卓映秋答应他白天回来还不够,非得要她去哪里的保证才肯信。
两人半夜去帮村民投缺满,这事是不好往外说的。卓映秋感觉这人逾越,有意不想让自己走,当即沉了脸色:“怎么,你要做我的主么?这城主府是我来了就走不脱的地方么?谁教你说的这话?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用我师尊的好意限制他的弟子的行动!”
那小厮没有胆子回答这个问题,闻言诺诺。卓映秋见他这样,倒不为难他这样一个下面做事的人,只是眼中神情深了深,对城主府中第一天就敢询问和阻拦自己行动的暗流有了计较。
绕过想打听和阻拦而没成功的小厮,卓映秋和衍之御剑和用法术悬浮而起,飞在天上很快就出了城,直往白日里衍之打抱不平的韩姑娘他们村飞去。
……
韩姑娘村里,大半夜的,正有一行不请自来的客人和村长、韩家兄妹三人在村长堂屋里会面。
说是会面倒也不准确,就像说大家坦诚交换意见一样,其实吵得挺厉害。
“那是造反啊,掉脑袋的活计,你就这样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让我们全村人跟着干?!”村里一位颇有资历的李叔激动地拍着桌子,在他对面,是村里一位平时不太安分过日子,和邻村颇多来往的货郎小年轻,同他带来的归元军使者。
“老兄弟莫着急,跟不跟着干这不是大家在一起商量么。归元军希望让缺满的缺归为圆满,为此非和朝廷对上不可。但这说到底是修士的事,村里大家投了我们,做工贡献些粮草军需也就顶天了。这方圆百里好些个村子为我们做事,一来朝廷发现不了也管不过来,二来法不责众,就算他们发现了,还能真把这么多村子杀个鸡犬不留?俗话说改朝换代还得留着百姓种地,各位父老既然不举着兵器打人,又怕个什么呢。”
那位归元派来的使者,实际上是隔壁村分管水利的一位颇有分量的壮年男子,有练气期的缺满修为。他憨厚又颇有经验地抛出一系列说辞,又呵呵一笑,看向了旁边不吭声的韩二娘:“韩姑娘,你是方圆好几里地唯一的练气圆满,庇护你们村十几年,庇护我们周围好几个村也有几次,我们都是知道的,也承你的情。可这些年过来,你过的难道就容易么?”
“缺满的功法,天生注定残缺,只有低贱的平民和工匠仆役才会学习。你天资卓绝,十六岁就修行到了练气大圆满。但功法残缺让你在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刻就注定止步于筑基之前。你甘心么?”
“翼州城中的大族少爷,周围县城的地主富户,明明玩物丧志道德沦丧愚钝不堪,却仗着家室轻易就能碾压你这个天才的小小练气。修士本不分男女,他们也敢仗着你是女子就如此欺辱,屡屡逼迫,以至于到了今天你们村人进退两难的境地,你服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