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月中旬一别,整整两个多月,桑瑱再也没有收到心上人的消息,这令他十分担心。
就在他寝食难安、准备发布公告寻人之际,他们竟以一种戏剧的方式重逢了。
再次见面,她是杀手,而他是她的刺杀目标。
所幸她收手及时,他才安然无恙。
再之后,桑瑱得知——她竟然真的就是“黑衣罗刹”。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恍惚。
传闻中黑衣罗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容貌更是奇丑无比;传闻中的自己,脾气古怪,相貌可怖。
可事实呢?
恰巧相反。
他们两人,竟然奇迹般“般配”。
诸多风波之后,他将她强行带回了家,倾尽衷肠,将从前碍于身份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全盘托出。
她也解开了心结,他们重归于好。
桑瑱觉得,那应该是自己此生除了在小木屋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又渐渐多了起来。
他望着那张明艳动人的笑脸,心想:要是能一直这般开心就好了。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有绿舟对他的追杀令,还有她身上的血蚕蛊虫。
如果她无法完成刺杀任务,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她不愿提及,桑瑱却能隐约猜得。所谓血蚕蛊,就是用来控制杀手们听话的工具,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心上人为难。
他想不出是谁要置自己于死地,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取出她的蛊虫。如果追杀令意味着注定一死,那么在死之前,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换走她的蛊。
这样,她将再也不用受杀手组织的控制,她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他拿出那本记载换蛊秘法的古籍,每晚研究到深夜,终于摸索出一些眉目。
而桑桑,也因他的苦苦恳求,含泪答应帮忙。
一切准备就绪,就在他准备将心上人弄晕,施行换蛊计划时,桑桑却临阵反悔。
昏暗的书房内,烛火摇晃,桑桑泪眼婆娑,声音哽咽:“阿兄,再等等吧,不是离截止日期还有将近十日吗?或许这几天就能找出幕后真凶。”
桑瑱摇了摇头。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四处打探消息仍一无所获。找到幕后之人,这种奇迹不一定会发生。
他必须趁忘月还在身边,尽快了结此事,否则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因为桑桑中途反悔,他无法独自完成换蛊,第一次换蛊计划失败。
小姑娘自始至终,并不知晓此事。那几日,她一直在烦心如何救出宝花楼中被骗来的女子。
“桑瑱,我这人睚眦必报,宝花楼的老鸨想将我骗进青楼接客,所以那些不属于此地的姑娘,我一定要放走。”她是这样说的。
桑瑱当然心知肚明,即使没有与老鸨的恩怨,得知那些可怜女子的来历,她也会设法将他们解救出来,只是可能会以更暴力一些的方式。
之后,他陪她一同去找老鸨的姐姐王宝珍,让分别多年的姐妹团聚。
一切十分顺利。
她也因这件事,那几日,嘴角总是噙着淡淡的笑。
桑瑱望着那张发自内心的笑颜,心中唏嘘。
明明她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依然愿意托举她人达到彼岸。
经历了人世间那么多痛苦,她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上天为何不能对她多一些怜惜呢?
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疑问,那几日,事情终于有了一些转机。
首先是蛊虫解药,桑桑在他的方子上进行了改进,终于配制成功。接着是追杀令,线索指向了他名义上的堂兄——桑锦。
桑瑱知道,桑锦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大伯母,一直厌恶自己的娘亲。如果再加上过往的种种误会,桑锦想除掉他,也勉强说得通。
再后来,便是桑桑最喜欢的上元节。
那是桑瑱记忆中最美好、也是最无助的一个上元佳节。
当心上人被妹妹打扮得宛如月中仙子一般出现在面前时,桑瑱感觉自己心跳陡然又加快了,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
他们一起看了扬城最盛大的烟花。
满天璀璨下,桑瑱暗自许愿,希望与爱人平平安安,白首不离。
然而,现实却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桑桑出事了。
他的孪生妹妹,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机。
那一刻,桑瑱整个人是懵的。
一直以来,桑桑总是那样健康鲜活,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有用不完的精力。
可那晚,她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幼时因为桑桑的任性,他容貌尽毁,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在自卑与痛苦中度过。成年后,他虽原谅了她,但事实上,对这个妹妹并不怎么亲近。
特别是刚毁容那几年,每当看到桑桑意气风发,接受别人的夸奖称赞,而自己只能用围帽遮住丑陋的伤疤,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避免旁人指指点点时,他心中其实是有怨的。
他也曾恶毒地想过,要是桑桑消失就好了。
幼时的心念一动,谁曾想,多年后竟成了真。
满街灯火璀璨,映照出怀中人儿惨白的脸庞,鲜血自她胸口溢出,将他青绿色的袍子染成了暗红。
桑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他想起了这些年桑桑所做的一切。
没有她守在扬城,自己如何能四处游历?没有她的百依百顺,自己如何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有人负重前行,“连清”才能游山玩水,活得恣意洒脱。
其实,桑桑也成长了很多,不是吗?
记忆中的混世魔王,早已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岁月里,成长为独当一面、能撑起整个家族的顶梁柱。
家中一切,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医馆经营,全都是他这个妹妹在一手操持,而自己作为兄长,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
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桑瑱泪如泉涌,他想求桑桑睁开眼看看自己,求她像从前一样吵他、闹他。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她不耐烦了。
可这次,上天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他竟然就这样失去了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人……
桑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而怀中之人,原来这么瘦小、这么轻。
再后面,记忆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红色。
血,到处都是血,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眼前绽放,红得他睁不开眼。
那是一段即使过去很多年,桑瑱回想起来,都觉得喘不过气的日子。
忘月为桑桑报了仇,却因为杀死同袍,遭到绿舟追杀。
一批又一批的杀手,无穷无尽的追赶,前方是黯淡无光、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身后是被他们斩杀的无数亡魂。
狼顾虎视,他与她,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的残酷,也是第一次切实了解她往日处在何种龙潭虎穴之中。
少女一袭黑衣,眼眸冰冷,面对一排排“拦路虎”,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众人势在必得,以为人多便能取他们性命。
然而,她只是身形一闪,刹那间,寒光剑影,鲜血四溅,数人便已身首异处。
这样的场景,在那段日子重复上演。
当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不再只是一个称号,而是变成了一个具象的人站在面前时,桑瑱感觉,有些东西就变了。
身为医者,他从来都是救死扶伤,然而,当亲眼目睹心上人手起刀落便斩杀数人时,他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他害怕血,害怕尸体,更害怕那双握剑的手。
他已经记不清,他们到底杀了多少人了。似乎,每天都会有人死在他们手中。
他很痛苦,但他也很清楚,他们必须反击,否则死得就是她与自己。
可随着忘月的反击,随着“黑衣罗刹”不断攀升的身价,死在他们手中的人又越来越多。
这就像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桑瑱不理解,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为何老天就是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呢?
绿舟再一次更新了对黑衣罗刹的悬赏:斩杀黑衣罗刹者,赏黄金千两。
消息一出,两人逃亡之路更艰难了。
迫于无奈,他们藏进了一座深山之中。
将近一个月的追杀,她的身体状况已非常糟糕。
纵使武功再如何之高,双拳始终难敌四手。更何况,那些人从未想给过她喘息的机会。
躲在隐蔽的山洞里,桑瑱看着怀中刚刚退烧、沉沉睡去的女子,心想: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吗?
先不说她体内的血蚕蛊,单是如今这身体状况,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除非他们一直藏在这山中不出去,否则打打杀杀,她迟早要倒下。
但这片贫瘠的深山只有松树,连植被都寥寥无几,她此刻急需大量的金疮药与调理身体的药草。
不仅药草,飞禽走兽也少的可怜,他们已经多日不曾果腹。
出去是无穷无尽的追杀,留在山林身体又难以恢复,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让桑瑱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