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碧身边的嬷嬷们,皆是高门大户里头有经验的嬷嬷,对此等托词一眼就看透,便一口咬定是里头出了事儿。
她揣着心思将此处不寻常告诉了父亲张元安。哪知张元安只道自己女儿的心思浮躁,将她摁在书房中好一顿数落,诸如闺秀不该如何如何,应该如何如何……好不容易放了她出来,又吩咐她抄十遍家规,方才能休息。
这一日过得浑浑噩噩,一肚子脾气无处可发泄。入夜之后,案几上蜡烛昏黄,随风摇曳几分,她手上攒满墨汁的毛笔顿了顿,一滴饱满的墨就滴在了洁白的纸张上。她看着那滴墨迹就出了神。
如果……她就是那张白纸,而有了墨迹便似毁了这看似洁白无暇的表象,又会如何?这疯狂的想法就在脑中,胸中不停地旋转。她蓦然想起了那夜里的一双眸子,充满了狂放和野心,看着她的时候不像是只看见了她,而像是透过了她看见了别的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那份看着她的执着。和她竟是一样的。
想着想着,她将手中的笔捏得死紧,笔杆在她指节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
魏铭在入夜之后,踏入了醉仙阁。他已经好几日没来看望这个侄儿了,不知他身子如何了,可还能趁着春猎尚未结束,下场玩一玩。
他的脚步莫名轻快,许是因为知道魏烜此届春猎定然是下不了场的了。只是下不了场,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应该此后能留居在京,最好……能不伤筋动骨地交出虎符。
“承璋,”陛下亲至,自然是畅通无阻,院中跪俯着一地的人,无人敢出声。魏铭心下略有些奇异之感,他回头看了看,又提步向着放下帷幔的床前走去。
“张元安有心嫁女,就是他那个小女儿,名唤张怀碧的,朕是瞧着长大的,你觉得如何?”他话音未落,便一把掀开了帷幔。
床上正襟危坐着一个小侍人,见了陛下,抖抖索索地滚下了地,匍匐在地,不敢说话。
魏铭略略仰起了头,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体内气血向上翻涌,可越是这样,他面上越看不出波澜。
“你们王爷呢?”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仿若无事发生。
小侍人已经吓得身子都成了筛糠,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对天威有所耳闻,如今是被撞上了枪口了,不知道自己的小命是不是不保,“小人不知,只、只是王爷叫小人躺在此处的……”
魏铭闻言轻笑,“你们王爷还像是小时候一般,爱与朕玩捉迷藏。”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脸上已全然没了笑意,倾泻的月光映着他骤然冷硬的嘴角,众人皆不寒而栗。
夤夜十分,行宫之中灯火通明,陛下亲自点了御林军数百人,铁骑如黑潮涌向山林寻找靖远王,轰隆的马蹄声惊起夜栖的飞鸟。
陈猛亦被点将随行,此次他进入御林军几乎已成定局,只差一纸调令了。
魏铭心下燥意陡生,一剑斩杀了误入他前路的一头獾,冒着热意的鲜血几滴嘣到了他脸上,反而安抚了些许燥意,却无阻于他胸口气血翻涌。让他恍惚间又看见那夜里逼宫的血火,大皇子与七王里应外合,打着恢复正统的名号将他生生逼坐在了龙椅前,说他篡改遗旨,自说自话,谋取江山。
五弟的鲜血就像这样,洒了他一头一脸,以命相搏,才拖延住了时间,等来了御林军和廷尉大军的救驾。
不会的,不会的。魏烜定然也会像他父亲一般地,对他忠心不二的,他想。可是,既然如此,他跑什么呢?
他甚至到如今,还留着七王一命,以至于让七王横跨千里,祸乱陇西与边境,操控盐铁,妄图以盐铁买卖让边境生乱。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擒了七王,幽禁加流放岭南。
他是顾念亲情的。
那么魏烜,你跑什么呢?
铁蹄轰隆隆的声音不断敲击着他的耳鼓膜,如同应和着他的心跳,不断地拉扯着他的理智与怒火。
……
行宫内外,如此大的阵仗,早已惊醒百官。听闻靖远亲王下落不明,皆是一脸懵懂,不知怎会如此。
周穆悄悄地从行宫偏门而出,一人一马,单骑进了山。他希望自己能早一步,先于陛下找到魏烜的下落,找到她的下落,将她带回来。
终南山天堑险峻,峭壁嶙峋,山路崎岖难行。纵使苏旎在赶集山下生活了些时日,要徒步攀爬这样的险径仍觉吃力。她也心知,若非自己毫无内力拖累,魏烜一人早该轻功飞掠,踏出这终南山界。
“承璋。”她轻唤一声,嗓音里带着细微的喘息。
魏烜听到她的声音,便停下脚步,侧过身来向她伸出手。他的掌心宽厚温热,指节修长有力,苏旎怔了一瞬,默默将手递过去。被他带着走,果然轻快许多,仿佛脚下生风,连崎岖山路也变得平坦几分。
“可有想过接下来如何打算?”她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轻声问道。
魏烜闻言偏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旎旎想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他最近时常话语中皆是以“你我”相称,苏旎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无意,现下倒是听着有些刻意。她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想去其他没去过的城镇看看,也许找一个安生的小地方落下脚,开间医堂。”
苏旎小声说着自己心中已经想了许久的计划,虽然他们之间的心结弯弯绕,但是对他说一说倒也无碍。
春末的山林葱郁繁茂,野花点缀其间,一簇簇明艳的色彩映着日光,衬得整座山都鲜活起来。行路虽艰,却因这满目生机而不觉枯燥。
眼见着太阳就升到了头顶,见前方有一棵高大的红松投下浓荫,魏烜牵着她的手,带她在树下平整的石上歇脚。
“何处才有安生的小地方呢?”魏烜偏了头去看她,眼底映着细碎的光。
山风轻轻撩起苏旎鬓边碎发,不时轻扫他的脸颊,让他有些说不上来的痒痒。此处无人,只有和风几许,他终是忍耐不住,轻轻环住苏旎的腰,将她揽入怀中。
苏旎略略挣扎一下,退出来几许,才颇为正色地看着他道,“你是麒麟殿上客,我只是塘中池鱼。我们的‘安生’约莫是不太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