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的侍卫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抽烟,见阿姌步伐从容地走近,立刻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谁?什么来路?”
她不慌不忙地扬了扬手中的舞衣,声音清亮:“章琳嬷嬷让我给楼里的娘子们送舞衣。这衣服贵重得很,耽搁了可是要被骂的。”
侍卫眉头一皱,目光扫过那件奢华的舞衣,伸手去拿:“让我们瞧瞧,这章琳嬷嬷的东西,怎么会叫你送?”
阿姌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将舞衣紧紧抱在怀里,佯装恼怒道:“你可仔细看看,这衣裳上的宝石是哪般贵重!碰坏了一颗,你赔得起吗?!”
侍卫被她这一顿呵斥怔住了,旁边另一个侍卫也皱眉凑了过来:“拿来让我们验验令牌!”
阿姌将舞衣递了一点,而后利索地掏出章琳的令牌,递过去时一脸不屑:“你们这些大老粗,见不得世面,难怪章琳嬷嬷瞧不起你们。慢吞吞的,再耽误时间,看我嬷嬷不剥了你们的皮!”
侍卫对视一眼,看着那确实是章琳的令牌,迫于章琳的淫威,语气缓和了几分:“哼,进去吧,送完赶紧出来,别乱晃。”
阿姌压住心头的狂跳,眼神却依旧冷厉,一声不吭地大步走进后门。
昭华楼内,香气浓郁而氤氲。
楼里光线昏暗,唯有正中央的舞台被灯火照亮,正对面便是章琳口中提到的雅间——略高于舞台,通体饰以金色,一点烛光便映出流光溢彩。
台上挂着三间雅室的匾牌,分别是“与眠”、“靛蓝”、“捣枫”。阿姌低声念了几遍,顿觉脸颊滚烫,暗骂一声“下流”。她咬了咬牙,将舞衣紧紧拢在怀中,沿着墙角匆匆穿过。
她跟着几个端茶送水的伙计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女娘们候场的房间。推门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了片刻。
屋内红烛跳跃,照亮了一面面妆台,女娘们正忙着对镜贴花黄。第一轮表演刚结束,众人忙着补妆,准备迎接第二场舞蹈。
曾经蓬头垢面抢食馊馒头的丑小鸭,竟一跃成为了珠光宝气,举手投足皆是风情的名妓。
阿姌稳了稳心神,迈步走了进去。
任凤正对着铜镜描眉,以为是侍女来送衣服,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我那纱衣可改好了?"
阿姌没有应声,只是反手将门锁了。
"怎么不吭声?"任凤抬起头,才瞧清楚了来者何人。
“你...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捂着脸,正要喊人,却被阿姌用蒙汗药死死捂住了口鼻,腿没蹬几下便软了下去。
屋内的其他舞女也纷纷放下手中的妆粉,退到墙角战战兢兢地盯着阿姌。
姜晚见状,皱着眉问道:“阿姌姐,这是要干什么?”
姜早却警惕地拉住了妹妹。
她扫了眼众人,“我无意伤害你们”,她缓了缓语气,“我只想要一个机会,能登台演出。”
众人不知是谁嗫嚅了句,“大家都在卯着劲争第一,你本就有姿色,你上台了,我们还有什么机会?”
阿姌沉默片刻,忽而露出一丝冷笑:“机会?你们以为,登了台便有机会了吗?你们不过是这些人眼中的商品,任由人挑选、买走,送入牢笼,终此一生都无法逃脱。你们想要这样过一辈子?”
众人被她的话刺得面色惨白,却无人敢出声。
阿姌看着她们的沉默,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有力:“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坐以待毙。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若错过了,你们就只能等着那些油腻的老头来挑你们。”
姜早戒备地看着她,迟疑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姌目光微微一亮,“只要今晚配合我登台,我便让你们挑到自己心仪的郎君。你们敢不敢赌一把!”
......
与此同时,与眠雅间里。
伯都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粘在自家师父身上,他还没从那个重磅消息里缓过神来。
他原以为自十岁被温鑅捡回温家后,几乎与师父形影不离,不成想什么时候他竟多了个天霖山庄少庄主的名头。
被问,温鑅便只是淡淡答道,“父亲与萧寰有金兰之谊,萧寰见与我有缘,便认作了义子。”
起初他还不信,直到前两天温鑅拿出盖有天霖秘章的拜帖和那犬神覆面时,伯都只觉那一刻小脑都萎缩了。
三十年前,天霖山庄在江湖中威震一方,其庄主萧寰以登峰造极的武功震慑四方。他的剑法“天霖一剑”号称无人能挡,甚至独闯八大宗门围攻后全身而退。无数江湖豪杰视他为终极目标,连伯都都给自己的爱剑取名为“天霖”。然而,二十年前萧寰却突然暴毙,天霖山庄宣布从此隐退江湖。
伯都像个怨女般一边抚摸着“天霖”剑,一边“痴情”地望着温鑅。
只见温鑅手中轻轻揉搓着书桌上的一张纸,指腹摩挲过纸张边缘时,微不可闻的兰花香隐约萦绕鼻尖。他的目光凝在纸上,眉头微蹙。
“确实是兰心纸。”温鑅低声道,将纸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对面的温伯都。
伯都立马收了眼神,双手环胸,请咳了一声,沉声道,“可是,郭尽远在桉良,他如何得知安平军在禾城的边防布防图?”
温鑅沉吟,像是自言自语,“郭尽的背后是王枂,而那年禾城之战,王枂是监军.....”
伯都率先否定了温鑅的猜想:“可王枂当年身负重伤,九死一生,全靠一口老参吊着命,才回到的中京,除非他是个连自己命的可以算计进去的疯子,否则定不会走这样一招险棋。”
温鑅没做声,脑海里一点头绪也没有。
突然场上的灯又亮了起来,筝声骤然高昂,紧接着,灯火一齐亮起,映照出十位女娘的身影。一时间,场内鸦雀无声,只有低低的惊叹自人群中传出。
十位女娘额间点缀着细致的桃花,面覆轻纱,身形曼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难言的婉媚。她们身着绯色纱衣,上面绣有隐约可见的飞凤暗纹。纤臂与小腹若隐若现,腰间垂落的流苏随着舞步轻晃,珍珠琥珀相击,发出如玉石摩挲般的脆响。
她们的舞姿款摆流转,宛如半帘桃花在轻烟薄雾中摇曳,恍若天上神女降临,让人目不暇接。
那轻柔的纱衣材质似有似无,偶尔灯光透过时,隐约能窥见一抹朦胧的淡色痕迹,却又模糊得恰到好处,教人心头浮起几分难以言喻的悸动。
温鑅盯着场上那相似着装的女娘们,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像是突然灵光一线般,喃喃道,“若是那九死一生的人不是郭尽呢?”
......
场内缓缓燃起一股腻香。香气氤氲而来,悄然攀附在每一个人的呼吸间。不少座下之人不禁加重了呼吸,连风月场里的老手也难以克制地轻咳几声,微不可察地整了整腿间的衣摆。
看似细微的举动,却无一遗漏地落入了雅间之人眼中。
靛蓝雅间内,郭尽正悠然端着茶盏,嘴角含笑,仿佛已预见到这场盛宴将如何搅动桉良。他神色自若,仿佛已经看到五陵少年们为了争夺“一夕风光”而挤破脑袋的场景。
“你个老狐狸,往年你就没少赚,这次又想玩什么新花样?”雅间中,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平平淡淡却带着几分揶揄。说话者正是当朝中丞、炽帝身边的红人王枂。
郭尽放下茶盏,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却依旧作出一副谦恭模样:“王公说笑了,下官不过是想为大缙国库再添几分银两罢了。若非王公鼎力支持,这小小桉良断然没有今日这般繁盛。”
王枂轻哼了一声,抬手将茶盏置于桌上,语气透着一丝不耐:“少给我整这些虚话。我来这昭华楼,不过是想图个清静。只不过……有件事,恐怕得麻烦你了。”
郭尽立刻起身,恭敬地弯腰:“王公尽管吩咐。”
王枂缓缓开口:“工部鸣月楼的账目乱得一塌糊涂,圣上催得急,你这边事了,尽快回中京,去见见陈大人,帮我把这事压下去。”
郭尽会意,忙不迭地点头:“下官明白。王公放心,这边事一了,下官立刻动身。”
王枂不再多言,只垂眼端茶慢饮。郭尽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仍存几分疑虑:若仅是烂账之事,一张飞书便可,何必王枂亲临此地?
察言观色间,他瞥见王枂的目光偶尔落在台上那位一号女娘身上,心中一动,便试探着开口:“王公,您觉得这一号如何?”
王枂似未听清,正巧侍女奉上初烤的乳鸽。他夹了一块,慢条斯理地咀嚼,语气漫不经心:“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倒也不错。”
这话听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在评价乳鸽,还是在评鉴美人。
郭尽却心中大喜:这么多年,他往中丞府送去的美人无一留得住,他一度猜测王枂某方面是否不便。如今见他似有兴趣,自然要抓住机会。
“这一号女娘,名叫秦怀,秦淮河的秦,怀抱的怀。金陵世家之后,家道中落,投奔亲戚北上才被我拦下。身子绝对干净。”郭尽低声补充,“这可是本届最大的噱头,我府里几个老嬷嬷都检查过,艳骨无疑。若王公看中了,下官这就……”
王枂挑眉,却并未答话,只是神色隐隐有些松动。
就在这时,台上筝声突变,节奏骤然加快。队形变动间,原本在后排的九号女娘移至正中。
那一瞬间,她抬起头,唇角微挑,像是又变回了舞台上那个耀眼的阿姌。
灰蓝色的眼睛如冰封千年的寒潭,仿佛透过层层帷幕直直望进靛蓝雅间。
郭尽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他带得翻落在地,发出一阵脆响。
“怎么了?”王枂抬眼看他,语气波澜不惊。
郭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忙跪下,语无伦次地道:“王公恕罪……下官方才看得入神,一时失了礼数。”
王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九号女娘面容苍白,身形瘦削,眉目间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他微微摇头,重新将目光移回到秦怀身上,淡淡道:“茶还是黄岩的好,清透如水。北境的砖茶,总带着股粗犷剌舌的味道。”
郭尽只庆幸永嘉三年的宫宴,王枂还在穷乡僻壤里为吏,无缘得见那人,只是这远远的一眼,并未察觉出不妥,以为不过是个普通货色,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强笑着应道:“是,是下官肤浅了。”
王枂似已失了兴致,连让郭尽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懒懒端起茶盏继续品茶。
阿姌站在阵心,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耳边又响起了阿娘责打她的声音:“我让你去跳……我让你去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如血的残阳、崩塌的屋顶、阿娘那双素白的手搭在门槛外,阿姌呼吸急促,手足冰凉,整个人几乎无法动弹。
“跳得什么玩意儿!赶紧下去吧!”台下很快响起不满的嘘声。
突然自雅间传出萧声,那声音苍凉而绵长,宛如天山深处的呼吸。
她闭上眼,心口激烈的跳动慢慢安静下来。再睁眼时,面上已褪去慌张,手足柔似流水,像一朵傲雪的冬花在寒风中缓缓盛放。
先是展臂、折腰,继而脚下轻旋,青绫飞扬间,人如惊鸿般渐入佳境。她越舞越疾,旋转如风中飞絮,似有满腔悲恸从灵魂深处被唤起,一并灼烧在此刻。
周围其他女娘一时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眼见阿姌越跳越好,不由得慌了神,队形开始零落。
姜早暗道糟糕,低声和众人传音,“无论怎么样,舞不能乱。”
她们互相使眼色,试着将阿姌围在中间,顺势转为衬托之势,竟叫台上原本该整齐划一的胡旋舞,变成了众星拱月般的变阵。
台下静了片刻,几乎忘了喝彩。众人只是看着那台中央衣袂翻飞的少女,看她将所有的挣扎、悲怆与执着都裹挟在旋转的身影里,似风中凋零的雪莲,转瞬盛放,转瞬坠落,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连乐师们也被这变奏弄得一时手足无措,试了几个人都插不进去,索性停了演奏,只余筚篥的声声悲鸣,回荡在整座昭华楼里。
曲罢,舞止。
阿姌收势,轻阖双眸,似以合掌谢幕。她微微喘息,眼底仿佛仍萦着雾气。其他女娘随即围拢上来,或嫉妒、或怅然,目光复杂,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舞终是她赢了。
台下静默不过数瞬,陡然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声,山呼海啸一般将整座楼都震得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