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姌自从在郭府醒来后,便一直觉得身处一场无休止的噩梦中。
郭尽的目光如影随形,他盯着她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的视线时常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偏执,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占有欲,让人不寒而栗。
他时常命人给她换上绯色的宫裙,然后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像是试图压抑内心翻涌的情绪,而那目光却越来越深,仿佛要将她牢牢锁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甚至拿出幅画,画上的女子身姿妩媚,衣袂翩然,面容却被刻意模糊。他命她模仿画中女子的姿态,那低沉的声音透着一种隐忍的渴望,像是对过往的一种执念的追寻。
她盯着郭尽,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郭尽只是淡淡一笑,将画收起:“你只需听话就好。”
她再也不愿在这牢笼里呆上一刻...
第一次逃跑是在夜晚。她趁护院稍有松懈,悄悄溜出房间,绕过院子,却在刚翻过围墙时撞见了如厕归来的老妪。“走夜路也不怕被鬼撞”,那老妪眯着眼,露出一口黄牙,皮笑肉不笑道,从怀里竟掏出个帕子,死死捂在她的脸,没过多久她便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又是郭府的床上。
第二次,她钻进来郭府送菜的马车,顺利出了城。一路狂奔至隔山翻岭后,本以为摆脱了郭尽势力,谁曾想不过生了个火、烤只野兔充饥,山里巡逻的人便寻着火光赶到,将她又押回了城。
“跑?”护卫冷笑着看她,“这桉良是郭尽的地盘。城里归官兵管,城外归郭帮管,你跑到哪儿都逃不出去。”
另一个护卫毫不掩饰地嘲弄:“三年前城里城外都领了命,但凡略得异瞳的女娘,送去郭府皆得赏赐,你在我们眼里,那便是行走的金锭子。”
她这才明白,逃不出,原是怪自个儿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回到郭府,她发了疯一般,将屋内的一切砸得稀碎。郭尽怒气冲冲地赶来,几次扬手,却最终放了下来,只是冷冷丢下一句:“这么闹腾,那就安静些吧。”
从那天起,她屋里便点上了迷香。
大多数时间她都像个活死人般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郭尽来的时候在她鼻下闻了闻香膏,她便悠悠转醒,他几乎一日三餐都来她这吃,偶尔心情好了,还会跟她说说外头的情况。
“你这一批来的小姐妹资质都不错,五个人都拿到了昭华楼的登台资格。”
“那个秦怀还真是让我另眼相待,本以为是个自矜的主儿,没想到竟是个天生的艳骨,这回昭华楼的花魁赛,我要把这个牌子及早地打出去。”
很多时候阿姌都沉默地吃着饭,他眉飞色舞地跟她讲,用完了饭,香膏的药效也该失效了,她头昏昏沉沉,下一秒栽在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他上床,手却规矩地不敢沾染分毫,看着她一动不动,他又会突然很紧张的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再长舒口气,喃喃道,“还活着。”
他不在乎她哪怕就像活死人般这么躺着,也比在他触不到的皇陵里长眠强。
……
中京,安平侯府。
温鑅的书案上摊开了一张发黄的纸页,纸的质地细腻,非常罕见,上头用大缙官员常用的小楷写了一串指令。与一般书信不同,这张纸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带着若有若无的兰花气息。温鑅目光沉静,指尖微敲桌案,他凝视纸页许久,眉间渐渐拧起。
温翎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您瞧这香味,平常书信哪用得起这样的纸?”
温鑅抬眼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错。这纸,叫‘兰心锦’,虽不是专供皇室和中枢官员的贡品纸,但因纸张上一抹经久不散的兰花香,制作工艺复杂,价格及其昂贵,深受管家小姐们喜爱。”
伯都沉声道,“看来要去探一趟这兰心堂了。”
温鑅提醒道,“你我不便出面,让凭安堂的弟兄们出面。”
翌日,白川站在中京最大的纸铺“兰心堂”门口,眼神犀利地扫视了一圈店铺。纸铺外观一如寻常,却因“兰心锦”纸闻名,富贵人家常光顾。
“掌柜的,”白川拱了拱手,假意从袖中取出几锭银子,“想打听些货品来历。”
掌柜瞥了一眼银子,脸上堆起笑意:“客官是有意订货还是寻什么特制纸?我这儿的纸品,保准您满意。”
“兰心锦。”白川言简意赅。
掌柜的神色微变,却很快掩饰住了。他捻了捻手中账簿,假意笑道:“这纸虽好,却是少见的稀货。客官若要订购,怕得等上些日子。”
白川微微一笑:“不必订购,近日搜寻城南碎尸案偶得了一封信,信纸极像贵店所出。我不过是好奇,这纸究竟送去了哪里。”
掌柜的笑容僵了一瞬,低头翻账簿,许久未作声。
“莫非掌柜的账上没记录?”白川不疾不徐道,“这纸可不是寻常物件,香味独特,又需复杂工艺,想必出货都有详细记录才是。”
掌柜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客官您说笑了。这纸出得少,近来似乎也没大批出货,怕是记错了。”
白川眼神微冷,将银子轻轻放在柜台上,低声道:“账簿真不在吗?若是真不在,我再问问城中的衙门,看看会不会找到些什么线索。”
掌柜额头见了汗,连忙摆手:“客官别急!只是些日子前,被……被火烧了几页,怕是没了记录。”
“真巧。”白川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也罢。我再到铺后看看,总有些纸样遗留,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掌柜慌忙挡在门口:“后头是工坊,杂乱无章,怕客官误踩——”
白川一把推开掌柜,快步进了后院。哪里有一丝烧火的痕迹,但确实未发现有兰心锦的出货记录。
白川见掌柜神色慌张地盯着后门。他敏锐察觉到异样,假意离开,悄然跟踪掌柜。
掌柜行色匆匆,出了纸铺,七拐八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一进门便喊道:“云娘,我那出货册子安在?”
屋内传出一声娇笑,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款款迎上前来,嗲声嗲气地道:“怎地一进门不问问人家好不好,先问起那些个死物来了。”
“别废话!”掌柜低声怒斥,“那册子到底放哪儿了?快拿来!”
白川暗中潜伏,目光一闪。他总算明白,为何账簿会从纸铺消失。
待那女子拿了出来,掌柜又嚷着,“快去生火。”
白川再也按捺不住,从暗处跃出,一脚踹开房门。掌柜大惊失色,忙将身旁桌上的账册往火盆里丢去。白川眼疾手快,扑上前将账册抢下,掌柜挣扎未果,被他一掌劈晕。
待白川带着证据回到凭安堂时,温鑅正坐在案前,眉头紧锁,温翎和温伯都分立左右。
“如何?”温鑅问。
“果然是兰心堂的纸,”白川将残片和账册铺在桌上,“账簿险些被销毁,但还留了些线索。出货记录指向几处府邸,礼部尚书、户部侍郎,但供货量最大的地方——是桉良昭华楼。”
众人对这个结果都觉得意外,温翎分析道,“这礼部侍郎胆小如鼠,断不敢做这种叛国的事情,户部侍郎也接触不到安平军的布防,桉良.....按理说更没有可能。”
温鑅略一思忖,却道,“礼户确没可能,但桉阳那位活阎王手眼通天......看样子,我们要去桉良走一趟了。”
......
二月初二,龙抬头。
桉良这座方圆不过几十里的小城,早已挤满了四方来客,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
据说昭华楼的门票被炒到了天价,一些权贵子弟不惜重金只为一睹那传说中的“艳骨”。
然而楼内地方有限,绝大多数人无法进场,于是外头便搭起了数家赌场。昭华楼对面的高楼上,还摆了几架望远镜一样的装置,供人下注使用。
高楼里,几个浪荡子正围在窗边,拿着小镜子与传讯的小旗子,对楼中情况实时播报。
“那五号佳人,气度不凡,玉腿有她的头九个长!!”
“我看那三号也不错,既有玉腿也有玉足,小小的,葱白如瑜,盈盈一握啊。”
“我看那一号姿容无双,仿佛自画中走下的美人,柔肢纤腰,定是那传说中的艳骨无疑!”
坊内的男人们闻言,纷纷炸开了锅。有人捶桌大笑,有人跺脚直骂这几个播报的不靠谱。
有地痞高喊了一声,“他娘的,这些个好部位怎么不能全部都长在一个人身上?”,引得全堂哄笑.....
与外头的锣鼓喧天相比,郭尽县衙后院冷清得紧。
郭尽今天一早陪她吃了饭便心急火燎地出了门,府内侍卫也一应调离,府内就剩了章琳一个婆子和门口两个护院,守着阿姌。
眼看她微弱的呼吸若有似无,章琳还拿手中烟杆戳了戳,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撇撇嘴,“活死人似的,家主还捧着供着。”她放下烟杆,端了盘瓜子想去门口找两个护院说说话。
“听外头说,这次连久不出中京的王枂王中丞都来了,咱家主怕不是更要顶着压力伺候着吧。”护院甲好奇道。
“可不是嘛,”章琳面露忧色,“平素里是连中京都不出的主儿,怎么这回连帖子都没递,人到了城门口才派人来通传,咱们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楼里的雅间本都安排好了,愣是为了他得罪了别家,这才腾挪出来一间。”
护院乙不以为然,“坐什么雅间啊,要是我有那本事进去,肯定挨着台子坐啊,说不定能一睹裙下风光......”
他话还没说完,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甲,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浪笑了起来。
章琳瞧着两人扶不上墙的模样,啧啧了几声,勾着嘴角讥道,“真是瞎子听戏,光顾着乐呵。你以为这昭华楼的雅间是些阿猫阿狗就能进的?每年多少世家子弟挤破了头去挣,那没办法,谁本事大谁上座。”
他们低声交谈时,屋内阿姌的手指动了动,原本昏睡的她缓缓睁开眼,眼底透着冰冷的清醒。
长久被迷香熏染的身体终于出现了耐药性,这段时间她一直假寐,利用耳边的对话搜集信息。她知道昭华楼是郭尽的权势中枢,所有权贵汇聚之地。如果能进入昭华楼,登台献艺,她或许能抓住机会逃出生天。
门外的三人聊得热闹,丝毫没有察觉屋内的杀机正在凝聚。
章琳跺跺脚,站得有些腰疼,将瓜子壳丢到地上,说要进屋歇歇。
待她刚转身关门,眼前却陡然一黑,后脑猛地一痛,整个人软软倒下。临死前,她努力张口,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你”。
阿姌站在她身后,手中握着章琳的烟杆,眼神虽慌乱。且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章琳的身子,将她轻轻放倒,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血从章琳的后脑缓缓涌出,染红了一小片地面。
她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几乎要呕吐出来。那浓烈的铁锈味让她浑身发冷。手开始轻轻发抖,身体像被冻住一般僵硬。
她知道必须冷静,“这是她该死”,她低声呢喃,努力说服自己,但声音里却掩不住颤抖。
门外传来护院的窃窃声,阿姌咬紧牙关,将情绪硬生生压下去。此刻她没时间犹豫,也不能有一丝软弱。
她伸手给章琳合了眼,从她头中抽出了枚金簪,在地上磨了磨,锋利的簪尖泛着幽冷的光。
两个护院听见屋里有反倒的声音,喊了句,“嬷嬷,没什么事吧?”
无人回应,一人推开门刚探头进来,见章琳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道寒光贴着喉咙划过。那人到底是练家子,脚下急旋才堪堪避开,阿姌见一击未中,寻着两人身间的空挡闪身跑了出去,还没跑几步便被人从后拽住了头发,她抬手往身后胡乱刺去,没几下,连金簪也被劈手夺了去。
那道通向外头的门近在咫尺,阿姌鼻腔泛酸,认命地闭上了眼,突然一声呼啸,再睁开眼,却是身后二人轰的一声倒了地。只见二人喉咙插着枚树叶,倒在地上挣扎片刻便断了气。
阿姌警惕地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她猜不出是谁帮了她,却也再没时间犹豫了。
她跑回屋,开始在章琳身上摸索,搜出了令牌和一方浸着迷香的帕子,扒了她的衣服换上,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她转身去翻郭尽送给她的那件舞衣,裹起来背好后,她推开后院的小门,如同一尾潜入深水的鱼,悄悄融入往来的行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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