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所捏造的阮云琛的生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人,一个命运曾经跌落过谷底、如今不过在试图安静度日的普通人。
这些巧妙的安排背后,是警方基于现有资料的高明操作。
他们没有硬塞给她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而是利用她本来就有的经历,将一切拼接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平凡人生”。
这种设计的好处在于,它无需过多掩饰。
她的生活轨迹真实到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甚至她的警察身份也被抹去了,不仅从系统中清空了警校记录,还在她的社交关系中彻底断绝了与任何警务工作的联系。
她被重塑为一个普通人,一个不曾靠近权力边缘、不曾与法律体系发生任何直接交集的小角色。
阮云琛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倒影。房间里没有开灯,落地窗外的光线洒在地板上,把她的影子切割成了几块。
这样的身份,对警方来说是最妥善的,对宋祈来说——对那个认识阮云琛的宋祈来说,这样的身份几乎无法挑剔。
因为它踩在他记忆中的那条线,既真实,又合理。
阮云琛过去是他的“狗”。
这话宋祈说过,也从未掩饰过。
他对那些被他捡回来的“野狗”有自己的标准——忠诚、乖顺、不惹麻烦,但也不能太无能,否则他不会浪费力气去调教。
而阮云琛,完美契合这个模板。
她的过去从未脱离过泥潭,她的骨子里带着那种在夹缝中求生的敏锐。哪怕她后来离开了,他也不会认为是背叛,而只是认为她走投无路、试图避开那场早已注定的崩塌。
他理解这样的选择,甚至带着一点残酷的宽容:小动物总是会认主的,哪怕它跑了,最后还是会回来。
而现在,她的归来——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看上去顺理成章。
她的家庭记录显示她并没有更高的出路,父亲留下的债务与灰色的过往交织,像是一根拴住她的绳索,始终把她拉回到宋祈的世界里。
对宋祈而言,这不是问题,反而是确认她身份真实性的最直接方式。
她不是突然从天而降的陌生人,而是那个“跑丢了的小狗”。这样的身份,不仅不会引起他的怀疑,甚至会让他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的“平凡”并不突兀,她的“回归”也不显得刻意。她不是一个企图靠近他的威胁,而更像是一个被生活打磨得无路可走的弃子。
正是这种自然得无可挑剔的背景,让宋祈对她毫无戒备。
或许,宋祈内心还带着某种优越感——他可以一次又一次证明,只有他的世界才是这些人最后的归宿。
对他来说,这样的身份,是完美无瑕的。
警校的档案则被归入了“机密”类别——对于某些习惯挖掘底细的人来说,这份记录也许存在过于干净的破绽,但也足够让人无从追问。
系统里的学习经历被彻底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几次琐碎的社会培训记录,连毕业时间都被巧妙调整到普通高校的范围。
“潜伏”这个词听起来总是带着某种戏剧化的意思,像是电影里那些神秘而危险的桥段。
可对阮云琛来说,这更像是重新投胎——她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都被精心包装成了另一个版本。
警方用了最好的资源,也赌上了最敏锐的直觉,因为他们知道,这次任务的成败可能决定了是否能彻底铲除宋祈的势力。
当然,这一切的关键,在于宋祈的视线。
六年前的他或许还会谨慎到连下属的鞋底都要检查,可时间让人松懈,也让局面变得不同。
他的核心圈子依旧紧密,但外围已经失去了曾经的锋利。眼线虽然还在,可他们的核查力度比过去低了许多,更别说去追踪一个“毫无威胁”的旧人。
阮云琛的身份,是在这些漏洞中游刃有余的。
她重新成为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再不起眼不过的小角色。
新的档案、伪造的经历,甚至包括她的衣着打扮、说话方式,都被细致到近乎偏执的程度安排 妥当。每一处细节都被检查了无数次,确保没有破绽。
她站在镜子前,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确认着自己是否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又或者说,确认着自己是否成为了警方所希望的另一个人,是否变成了......宋祈所希望的,曾经的她。
没有制服,没有警徽,只有过去的影子,逐渐从镜子里显现出来。
破旧的帆布鞋,皱巴巴的外套,裤脚边带着些许磨损的痕迹。她站在镜子前,像是回到了那个被潮湿阴影笼罩的年代。
那时候,她没有任何依靠。她走在街头巷尾,步履匆匆却始终低着头。她的眼神里没有现在的平静,只有深深的戒备和冷漠。她学会了微笑,但那微笑像一层涂抹得过厚的漆,稍稍触碰就会裂开。
她记得当年自己是如何站在宋祈面前的。
卑微,弱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不敢多说一句话,却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熬过明天的任务。
宋祈教会她的第一件事,是如何用别人的错误掩盖自己的无能;第二件事,是如何用“忠诚”换取片刻的安稳。
镜子前面,那个旧日的自己又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
阮云琛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手机屏幕的亮光映在她的脸上,投出了一层晦涩的阴影。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却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阮云琛的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指尖似乎隐隐发烫。屏幕上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道看似简单却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向来果断,可此刻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的一角,热气混杂着一丝凉意,扑在她的脸上。
阮云琛盯着手机屏幕,目光一动不动,怕稍一分神,就会让这小小的动作变得更加艰难。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又松开了一点,她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明明只需要轻轻一点,却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就打一通电话。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试图找到一点决心。
只是一通电话而已。
可这句话听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挣扎、踌躇、犹豫——这些平时从不属于她的情绪,此刻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她紧紧包裹住。
阮云琛攥紧了手机,指节微微发白,终于在某一刻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勇气,猛地按了下去。
耳边立刻响起了拨号音。
嘟——嘟——
声音一响,阮云琛吓了一跳,手指条件反射地向红色的挂断键滑去,可还没来得及按下,电话那头已经接通了。
“姐?”
熟悉的声音穿过听筒,落进耳中,阮云琛的动作顿住了。指尖还悬在屏幕上方,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再也没有挪动半分。
她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声“姐”像是一条无形的线,将两端隔着无数距离的情绪牵连起来。
“是你吗?”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语气里却没有太多波动,像是在刻意维持某种轻松。
阮云琛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嗯。”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了一个轻轻的笑声:“真稀奇,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阮云琛没有接话。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杯上,杯沿留着浅浅的指印。她伸手把杯子转了半圈,指尖避开了原本触碰的位置,轻轻按在另一侧。
空气在这一刻显得过于安静,像是连风声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又停住,像是有无数的话在喉间翻滚,却没有一丝声音能越过那道无形的屏障。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几乎掩在那片沉默里:“最近过得好吗?”
“还行。”那头的声音依旧平稳,“英国这边没什么特别的,课程紧张,但挺有意思的。”
阮云琛点点头,却没有意识到对方看不见。
“姐,你呢?”阮秋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透着小心翼翼,却又是满满当当都是藏不住的关心。
阮云琛没有立刻回答。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水温不冷不热,却让她莫名觉得喉咙发紧。
“挺好的。”她说。
又是一阵沉默。
电话里传来了浅浅的呼吸声,让这片安静显得格外沉重。
“姐……”电话那头忽然低声开口,却像是又把话吞了回去,换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嘱咐,“别太累了。”
阮云琛愣了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敲得指尖通红,却也毫无知觉。
直到最后,她才轻轻地“嗯”了声:“好。”
电话挂断了。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屋里只剩下风声和心跳的回音。阮云琛把手机放在桌上,可手指却没有挪开,就那么虚虚地搭着屏幕边缘,像是不小心留住了一点温度。
她靠在椅子里,目光定定地落在窗外的树影上。风拂过枝叶,影子摇晃得像一帧帧无声的旧电影。
过了很久,她才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依旧漆黑,没有任何消息。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将它翻了个面放下,像是想切断某种隐秘的期待。
可没过几秒,她又伸手将手机翻了回来。屏幕上反射出她的影子,模糊得连她自己都认不出。
她盯着看了又看,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着什么,还是在失落些什么。像是无声的叹息卡在胸口,堵得让人喘不过气。
眼睛涩得像是被沙子迷了,连窗外的光都变得刺眼。可她不敢闭上眼睛,怕一闭上,那声音就会反复回到耳边。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盘踞在心口,像是某种过期的钝痛,既没有刺破皮肤,却又让人呼吸不过来。
阮云琛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阮秋刚才说了很多话,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算关心周到。但就是有些地方,让她心里堵得慌。
以前,他总能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总能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问:“姐,你是不是有事?”
可这次,他没有问。
那种轻描淡写的客气感像是一根细针,扎得不疼,却让人不舒服。她抬起手,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很轻,像是敲进了一片空洞里。
“姐。”
那一声回荡在耳边,仿佛风吹过沙地,细腻又尖锐,搅得人心里发紧。
阮云琛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声还能引起波澜。习惯了这么多年,已经听得麻木了才对,可今天偏偏听起来有些不同。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节奏断断续续,隔了会儿,阮云琛又去低头看着那杯水,杯沿上还残留着刚才触碰的痕迹。
她伸手转了一下杯子,却没有去拿。
或许是她想太多了。
或许他真的有他的事情要忙。
阮云琛收回手,将手机翻了过去。屏幕贴在桌面上,隔断了她的目光,却没能隔断那些翻涌的情绪。
——真是奇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期待什么。
那种堵塞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没有散去,反而越积越多。她坐在那里,像是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怅然,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或许只是太累了,她想。
可心里那一点点的失落,却怎么都骗不过去。
指尖在桌上停了停,轻轻按了下去。她低头盯着那一点压出的痕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将手收回。
她知道这通电话改变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