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知道李成庆是个幌子。他的身后有一条更大的线,而这条线已经开始往回缩了。
——宋祈回来了。
“家和学校附近会有巡警,你不必担心。”廖致远的声音低而沉,像是每一个字都带着某种刻意的安抚。
阮云琛怔了怔,点了点头。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掌心微微出了一层汗,湿热得让人不舒服。
廖致远叹了口气,手伸进口袋时,习惯性地摸向烟盒,却掏出了一包牛肉干。
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最近回家时常被淼淼抱怨吸烟味道太呛,每次烟盒都被偷天换日地换成了这些乱七八糟的零食。牛肉干是最常见的,有时候还有猪肉铺,甚至是几根同等重量的棒棒糖。
所有的烟,毫无例外,都被那丫头没收并销毁了。
他盯着手里的牛肉干袋子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笑,又把袋子揣回了兜里,抬眼看了阮云琛一眼:“小秋最近还好吗?”
阮云琛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廖致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要从她平静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却最终没开口。
他靠在椅背上,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语气少了几分惯常的随意,多了几分隐隐的郑重:“有些误会,如果能解开,还是早点解开。”
阮云琛一愣,抬起头看向他,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廖叔......”
“别想太多,”廖致远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轻描淡写,“我这人年纪大了,爱操心,总觉得家里头有些事情别拖着,总归是好事。”
他的目光垂下,落在地面上,像是在追溯某些过往的记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没说出口的事。
阮云琛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我知道了。您不用担心,没事的。”
廖致远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静默,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像是为两人之间的无声交流计时。
窗外的阳光被风吹得有些晃动,洒进来的光影在地板上摇曳不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残留的味道,夹杂着牛肉干的香气,让人莫名有些安心,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沉重。
没过多久,廖致远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眉头皱了一瞬,随后站起身收拾文件:“我得去开个会,上头点名的,不是案子,跟你没关。”
阮云琛本能地站了起来,想跟着一起,却被廖致远抬手按回了椅子。
“真不是案子,”廖致远的语气少了几分平日的冷淡,多了点轻松的意味,“你别总这么绷着,该休息就休息。”
阮云琛怔了怔,点了点头。
廖致远带着一叠资料离开了,脚步匆匆,像是又投入到了某个忙不完的局里。
淮龙毕竟不算大城市,公安系统里人手有限,每个组的成员几乎都身兼数职。
宋祈也好,和安堂也罢,这些都还没有完全浮到水面上,暂时也难以调动更多人手。相比之下,李成庆的案子不过是捎带上的“意外收获”,还不够资格成为市局重点。
阮云琛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桌上的文件。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桌面上,浅浅的光影在纸张上摇晃,让人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在映衬着某种安逸,还是另一种更加隐秘的忙碌。
下午时分,淼淼被胖子送回了家。胖子依旧是那副乐呵呵的模样,轻车熟路地从门口的架子上摸了两袋牛肉干揣进口袋,冲着阮云琛一边挥手一边笑:“哎哟,阮妹妹,别太累了啊,回头请你吃面!”
“好。”阮云琛点了点头,笑意浅得像风过一池水,转瞬即逝。
胖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淼淼哼哼着脱了鞋,没跑几步就直奔卫生间。门一关,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阮云琛听着那动静,不紧不慢地把餐桌上的筷子摆好,刚抬头,沙发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铃声轻快,一遍一遍地循环,像是特意挑的某种漫画主题曲,莫名有点吵人。
“姐!”淼淼隔着门喊了一声,“可能是秋哥的电话!你接一下呗!”
阮云琛抬眼看了那手机一眼,指尖顿了顿,随后站起身来。
她走到沙发边,低头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备注。铃声还在响,震动传到她的指尖,有些微不可查的颤动。
她没有伸手。
铃声快结束了,像是要安静下去,但紧接着又响了第二轮。
阮云琛轻轻吐了口气,伸出手,将手机从沙发上拿起。指尖在接听键上停了两秒,最后还是摁了下去。
“喂。”那边是阮秋的声音,带着一丝惯常的轻快,“淼淼,你今天是不是早放学了?”
阮云琛没有回答。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忽地语气一转,像是故意放轻了几分:“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姐在旁边,怕她听到?”
阮云琛依旧没有出声,只是握着手机,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餐桌上。
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贯的轻快:“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别总想着减肥,姐该担心你了。”
他说得随意又自然,像是真的在逗淼淼。可电话这头的阮云琛却静静地站着,听着那声音落入耳中,手指无意识地扣在手机的边缘。
“对了,”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替我告诉姐,祝她毕业快乐——还有,生日快乐。”
阮云琛的手紧了紧,手机边缘几乎要陷进掌心。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想开口,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生日。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除了数字与天气,没什么特别。除了……
那些小小的蛋糕,旧旧的蜡烛,和总是在耳边软声问“姐,今天想吃什么?”的少年。
只有他在的时候,才过过生日。
阮云琛的指尖不自觉地在手机背面划过,像是试图抓住点什么,又像是迟疑着放开。
对方的声音继续传来,语气温和而自然,仿佛没注意到另一端的沉默。
“最近英国这边挺好的,”他说,“学期快结束了,之前申请的奖学金下来了,挺顺利的。还有,你让姐别给我打生活费了,那边赚钱也不容易,钱留着她自己花吧。我找了份咖啡厅的工,每天早上去三小时,工资加上奖学金,足够我生活了。”
他笑了笑:“等学期结束,我再看看能不能多申请几门课,早点修满学分。”
电话那头传来了海浪的声音,紧接着,像是有几只海鸥打闹着掐着架从旁边扑棱着飞了过去。
阮秋似乎是拿着手机换了个位置,浪花声和风声都变得小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了一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怕某个无声的听众漏掉什么重要的细节:“其实这边挺安静的,我和人合租了套房,地理位置挺好,房间也也舒服,向阳的。这边的餐厅我有些吃不习惯,但是好在自己会做饭...哈哈,淼淼,你可别再给姐蒸夹冰碴的馒头了。”
说着,阮秋停顿了一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对了,我上次不是说喜欢那个破案类的课吗?这学期确实是最后一次开了,我选上了。教授人挺好,讲课也有意思,说实话,还挺期待的。”
电话这端的阮云琛坐在餐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搁在桌面上轻轻叩动。她听着他的声音从扬扬洒洒的近况分享,到最后略带一点拖延的语气,终于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
“还有啊,淼淼,帮我跟姐说,真的不用担心我。我挺好的,真的,过得很好。这里没那么乱,生活简单得很。告诉她,她自己也别太累了,学会偷懒,别老那么拼。”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淼淼从浴室探出头,湿漉漉地喊了一句:“秋哥,我洗完了,等我一下啊!”
随后“啪”的一声把门甩了上。
房间忽地安静了下来。
阮秋在电话那头似乎笑了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补了一句:“生日快乐,姐,我很想你。”
待手机里传来忙音时,阮云琛才意识到他挂断了。
她盯着屏幕上跳出的通话结束页面,嘴角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指尖无意识地搁在手机边沿摩挲着,最后轻轻敲了一下,像是敲进了自己的心里。
淼淼还在卫生间哼着歌,水声遮住了她的声音。
阮云琛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已经熄屏的手机,像是站在某个早已无法追溯的时间节点,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离,只剩下那句“我很想你”在耳边回荡。
——想念。
谁不想呢?
谁不想啊......
淼淼还在卫生间哼着歌,水声模糊了背景里的所有声音。
阮云琛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已经熄屏的手机,像是握着一个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梦。
她低头看着屏幕的光一点点消失,直到只剩下自己的倒影映在上面——眼神疲倦,嘴唇紧抿,像是藏着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过去的将近十年里,这个名字,这个声音,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
从桥下的第一包豆浆开始,到他第一次唤她“姐”,再到那间狭小的筒子楼,一起守着生锈的煤气灶和热得滴水的电风扇……她的人生从来不算平坦,可那些碎碎念念的小日子,却总像一根线,把她跟他缝在一起。
七年的同一个屋檐下,说长不长,说短也足够让人习惯。
习惯他在桌边拿着她写过的试卷皱眉琢磨;习惯他在淼淼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教,转头却又偷偷给小丫头多买了根棒棒糖;习惯他拿着一罐药膏追着她要上药,还一边絮叨“姐你怎么又受伤了”……这些东西都太日常了,日常得让人下意识以为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现在呢?
淼淼长大了,已经快追上她的肩膀;胖子的网吧不再有“秋弟弟”这个常客;而那双曾经跟在她身后喊“姐”的脚步,已经隔着千里之外的时差。
阮云琛闭了闭眼,把手机轻轻搁在桌上。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离开。
小时候的阮秋总是腼腆又倔强,跑得不远,折腾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可这一次不一样,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家门口张望的小男孩了。他长大了,走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难以捉摸。
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一点指纹,她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下,像是在抹掉某种无法承受的痕迹。
他在电话里说:“我很想你。”
她却只能想起另一个声音。
——“姐,我是不是你家的麻烦?”
那时候,她答得斩钉截铁:“不是。”
可她现在才明白,那句“不是”有多沉重。
她想保护他,不想让他卷进她的生活;可正因为她的保护,他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成了一种累赘。
阮云琛以为,把他送得远一点,是为他好,可事实呢?
也许这份距离,不止是他需要消化的,也是她自己需要去习惯的。
阮云琛按了按眉心,吐出一口长气,把脑海里的这些声音赶了出去。
空气静了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蝉鸣和风扇吱吱呀呀的声音。她抬眼看向窗外,天色渐晚,夕阳把整片天烧得通红,像是燃烧着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
“姐——秋哥说了啥?”淼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洗完澡后的清爽。
“没啥。”阮云琛随口应了一句,语气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说奖学金下来了。”
淼淼咂了咂嘴:“哎,秋哥真厉害。”
“嗯。”阮云琛点点头,随手拨了一下桌上的筷子。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低头看着桌面,像是在琢磨什么,又像是在单纯地放空。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晚饭你自己吃,我出去一趟。”
淼淼一脸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加班。”阮云琛的声音从门口飘过来,没头没尾,像是风里的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