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琛把小型录像机拿给了等在三条街开外的络腮胡子男人。
她把录像机递过去的时候,络腮胡男人正靠在车门上抽烟,半阖的眼睛藏在烟雾后头,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惰意。
阳光从对街低矮的楼顶洒下来,落在他油腻的外套上,带着一种暮色将至的疲倦感。男人接过录像机,手一沉,微微挑了挑眉。
“还挺有分量。”他嘴里的烟卷随着话音抖了抖。
阮云琛站在他面前,表情淡淡的,像一块蒙了灰的石头,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可手心里捏着的那点湿意,却让她的指尖始终紧贴着裤缝。
男人摆弄着机器,把屏幕翻开又合上,电池仓的盖子弹开又扣回,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像是无意的挑剔,却足够细致,连一丝指纹都不放过。
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他检查机器时发出的细碎机械声,夹杂着偶尔路过巷口的喇叭声,竟显得更加刺耳。
阮云琛站在原地,双腿微微发麻,却没有挪动一步。
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男人的手上,跟随着他翻转、拨弄录像机的动作,眼神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澜,可心底的紧张却像一根不断拧紧的发条,仿佛再多一圈,就会猛然崩断。
络腮胡男人不紧不慢地把屏幕翻开又合上,电池仓的盖子弹开又扣回,像是逗弄着一只被拔掉了爪牙的猎物。
他的动作细致到近乎挑剔,连塑料壳上的纹理都反复摩挲,像是在寻找什么可疑的线索。
阮云琛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手指却不自觉地蜷了蜷,指甲抠在掌心里,生出一点刺痛。
她低头看了男人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胸口闷得像堵了一团棉絮,明明周围风声四起,却像压不住那一点一点攀升的焦躁。
宋祈……真的没来吗?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了一遍又一遍。
四天前的警告还像刀子一样扎在记忆里,那个面摊上被掀翻的碗筷,那点点滴滴溅开的汤汁,混着程一冉脸上僵硬的表情,随后是宋祈对着在楼上窗口看着一切的她挥手——
那笑容,就像是蛰伏着的野兽,本就胜券在握,却仍会先恶趣味地玩弄一下猎物。
那一幕像是悬在空中的影子,挥之不去。
可今天,真的轮到她收债了,宋祈却没有出现。
——她不明白。
络腮胡男人摆弄机器的动作没有停,指腹刮过屏幕边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阮云琛盯着他的手,像是盯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空气安静得过分,像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把她一点点逼向深处。那种死寂让她几乎无法忍耐。
她的指尖动了动,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需要说点什么,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话,也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宋祈没来吗?”她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语调,不想让人察觉到自己的焦躁。
男人的目光从录像机上抬起来,盯了她一会儿,随即低笑了一声:“怎么,没看到他,你还不习惯?”
阮云琛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沉默。
他的笑声像刮破铁皮的锉刀,夹着浓重的嘲讽:“你还真是条狗啊?”
男人嗤笑着甩了甩手里的小录像机,像是在甩一块破抹布,那抹布无足轻重:“到哪都得找主人。哈哈,主人不来看你,你还不适应了?”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每个字都像是藏了刺,轻轻一挑就能扎进人的皮肉。阮云琛抿着嘴没说话,眼神依旧沉静,可手心里被汗浸透的触感越发清晰。
男人似乎压根不在乎阮云琛的反应,咧着嘴又笑了一下,继续低头摆弄手里的机器。光滑的屏幕反射出昏黄的阳光,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阮云琛站在他对面,盯着他检查机器的动作,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连呼吸都控制得极轻。
男人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一瞬。
他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眼神里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弄:“嘿,还挺机灵的嘛,拿个小型录像机来顶账。”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像是从喉咙里咕哝出来的,语气里却带着某种让人听不出真假玩笑的成分。
阮云琛心里的那根弦猛地松了一点,紧贴裤缝的手指动了动。
男人晃了晃手里的机器,又低头摆弄了一下屏幕,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任务完成”的轻松感。
气氛像是被一刀切开了最紧绷的那部分,周围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远处小贩推车的轮子摩擦着地面,巷口有孩子的笑声,甚至还有风吹过电线的轻响。
“行啊,这玩意儿,顶个几千块钱还是值的。”男人语调懒散地开了口,像是终于准备收尾,抬手将屏幕合了上去,随意地拍了拍机器的边缘。
阮云琛的呼吸稍稍放缓了一点,手心的湿意却没有褪去。
男人像是看腻了手里的机器,把它随意晃了一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眼神懒散地掠过阮云琛,嘴角一挑,似笑非笑:“你不会是还在好奇祈哥这次怎么没来吧?”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像钉子一样敲在阮云琛心里。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抿着唇,眼神落在男人手里机械的光面上,心思已经飞快转了几圈。
——宋祈没来。
那种隐隐的不对劲再次涌了上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深处响了一声,又飞快地消失了。
男人见她不说话,嗤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点酸溜溜的讽刺:“呵,怎么,不习惯了?你不是挺听他的么,狗跟主人不在一块,心里不踏实了?”
阮云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并没有看阮云琛。
他的视线又回到了手里的机器上,像是心情不错似的咧嘴笑了笑,随即伸手抠开了录像机的底部,拿出了里头的电池,垫了垫,满意地点了点头。
“祈哥可忙得很,哪有工夫盯着你这点小事。”他自顾自接上了话,语气懒懒的,“他最近可是有点烦事缠身,我看你啊......就别给他老找事咯。”
阮云琛愣了下,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飞快划过了一些零散的东西。可那些东西太碎、飞得太快了,阮云琛还没来及细想,就一下子跑没了影。
络腮胡的男人动作猛地一顿:“嗯?等等,这玩意儿……”
他举起了那个黑色的小型录像机,对着阳光看了又看,随即眼神慢慢滑到了阮云琛的身上——阮云琛屏住了呼吸。
“这机器……”男人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尾音拖长了一点,笑意却没了。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指着那小录像机里空荡荡的槽:“怎么没磁带?”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被人拧成了一股绳。
阮云琛的呼吸瞬间僵住,喉咙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连咽口唾沫都变得困难。
手心里的湿意随着手指的蜷紧越发明显,口袋里的指尖几乎捏得发疼。可她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声音比平时更轻了一点:“不知道,拿来就是这样的。”
她说得很稳,连眼神都没有飘开一分。
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在她脸上上下扫了一圈,像是在试图找到一丝破绽。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嘴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手里把玩着录像机的动作却没有停,像是打算把它拆了再装回去。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阮云琛甚至听到了远处一辆摩托车从街角驶过的引擎声。她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了,手心攥得更紧,像是在强行压住某种躁动。
“……哦。”男人忽然挑了挑眉,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兴致,随手将录像机合上,语气又回到刚才那种懒洋洋的调子,“那行吧,反正也够了。”
他说着,把录像机丢进车里的副驾驶座,然后伸手关上了车门。空气里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只有男人抽出钥匙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阮云琛站在原地,看着他一连串动作,没有再开口。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随意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手肘搭在车窗上:“怎么,还有事?”
阮云琛低下头,佯装不经意,随手拨了下被吹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手里的袋子,声音不大,却掐准了节奏:“最近东街那边怎么样?”
男人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哼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笑话:“东街?还能怎么样,照旧呗。”
他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声音,微微靠近了一些:“不过你不知道吧,东街那帮人,真不消停。龙哥还敢跟祈哥抢生意,听说这回不光是赌注,还往拳场里塞了些‘粉’——你说这是不是找死?祈哥可不管这些,迟早让龙哥自己栽进去。”
车外的风吹过来,带起男人语气里一丝不屑的凉意。他又往旁边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人偷听,随后故作聪明地补了一句:“这事儿你也别多问,当自己没听过。知道多了,没好处。”
阮云琛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肘旁的车窗边,像是在出神。风吹动了她的发梢,遮住了半边眼睛,让她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
男人没再多话,抬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启动了车子。引擎低低轰鸣了一声,车尾一阵浓浓的烟雾涌了出来,而后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街角。
呛人的尾气的味道还在空气里残留,混着秋风里的灰尘扑进阮云琛的鼻腔,她微微皱了皱眉。
阮云琛的身体终于松了一点,肩膀不再像一块绷紧的铁板。她站在那里,盯着空荡荡的巷口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低下头,将手悄无声息地插进了宽大的上衣口袋里。
她的口袋很深,布料因为长期使用而变得柔软而带着点微微的毛边,口袋底部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湿意。她的指尖在里面摸索了一下,触碰到了一块方形的塑料板——不大,有点硌手,边缘尖锐。
……是小型录像机的磁带。
那存储视频用的小型录像磁带,手感像极了一块小的塑料板砖,但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甸甸的触感。
阮云琛用指腹轻轻按了一下那张磁带,确认它安稳地躺在口袋里。
她的嘴角动了动,想笑,又像是疲惫得没有力气去表达任何情绪。她低垂下眼,落在地上的一片枯叶上,叶子被风吹得转了一圈,又迅速被压在了脚下的影子里。
阮云琛没有多停留,转身走向巷子的另一头。
……很累,很困。
累得有点虚脱,困得心跳都慢了半拍。
她的步子沉得像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没有底的地方。
巷子口的风灌进袖子,刮在她的手腕上,像一只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脉搏。风里有点尘土的味道,干涩又呛人,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却没法躲开那股劲儿。
那风从脚边刮上来,钻进每一根神经,像一根绷紧的弦,“嗡”地颤着,缠住了她,让她在距离家楼下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楼梯间半开的铁门咯吱作响,风把声音送进她耳朵里,像是一种催促。
她却忽地动不了了。
阮云琛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被阳光切割成碎块的阴影里。那些光影晃动着,像是要把她的脚往下拽。
楼上有人开窗,窗框磕在墙壁上,“咚”地一声,打破了她的怔忡。
阮云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了一下头,又很快垂下去。
楼道尽头那堵墙的斑驳,邻居们探头时隐隐约约的目光,程一冉母女俩盯着她的神情——这些片段像晃过的幻灯片,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