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男孩的声音很轻,很慢,仿佛他自己也不确定这个答案有什么意义。他抬起头看她,眼底透着些许不安,“……那时候天很冷。”
阮云琛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在消化这个答案,手指依旧敲着桌面,发出的轻微“嗒嗒”声在安静的屋子里被放大。
“秋天。”她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出神,像是在咀嚼着什么。
那年她从福利院逃出来的时候,天也很冷。
阮云琛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馒头上,心神却飘得很远。她记得那天她攥着那几个皱巴巴的硬币,站在街头,风从破旧的单薄衣服里灌进去,像是一把把细碎的刀子,割得骨头生疼。
她拉着淼淼走出福利院的铁门时,身后那个冰冷的地方渐渐被拉远,门口那块写满字的牌匾在她的视线里变成模糊的一团,只有“福利”两个字还在飘来荡去,像是讽刺。
讽刺着那里从未给过她半点福利,反而像一座阴冷的牢笼,把她的童年关在了墙后,将骨头缝里的每一丝挣扎都碾成了泥。
那里所谓的“福利”,是院长办公室桌上分批审批下来的政府补助,变成她们吃不饱、穿不暖的冬天里,那锅早早见底的稀饭;是厨房里发霉的馒头和被老鼠啃过的面包,扔在地上,谁抢得快就是谁的;是老师们脸上虚伪的笑容,背地里捏住她们的胳膊,用指甲狠狠掐下的青紫。
她记得自己十岁那年发高烧,头晕目眩地躺在床上,淼淼把她的额头擦了又擦,却不敢出声叫人,因为她知道,换来的只会是一句“装什么病”,还有被扔到走廊里吹一晚冷风的惩罚。
“福利”这个词,落在别人嘴里,意味着关爱与救赎,可对她来说,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换到另一个地狱罢了。
她记得自己离开福利院的那天,攥着淼淼的手指紧了紧,年幼的妹妹还不懂她的心思,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牌匾,小声问:“姐姐,那里面的人会不会来找我们?”
阮云琛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抬起脚步,冷冷地吐出一句:“不会。”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金黄的树叶被碾进泥水里,黏在她的鞋底下,发出一点脆弱的声响。
她和淼淼走了很久,饿得前胸贴后背,靠在一座桥下发呆的时候,有个女流浪汉走过来,嘴里叼着半截烟——她跟那假扮领养人把她们带出去的流浪汉一样,糟蹋,糟糕,令人作呕。
女流浪汉骂骂咧咧地扫了她一眼,又继续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那时候也是秋天。
风很冷,天很高,阳光照下来,却什么都没能暖热。
阮云琛回过神来,目光扫过对面的男孩。男孩的肩膀微微塌着,身形被灯光勾出一圈浅淡的影子,桌上的馒头只剩下了一半,边缘被捏出了些许褶皱。
她忽然觉得,这两个“秋天”好像在哪里悄无声息地重叠了。
“秋天。”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哑,尾音淡得像风吹过河面时留下的一丝涟漪。
男孩没有抬头,只是捏着筷子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什么,又迟迟没有开口。
阮云琛微微侧过头,看着窗外模糊的夜色,半晌,像是随口一提:“‘秋’,总比‘二狗’听着像个名字。”
男孩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一丝愣怔和不确定,仿佛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
阮云琛没有再看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依旧是那样平静而漫不经心:“我叫着也顺口。”
她的嗓音淡淡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说完,她拿起碗里的馒头,低头吃了一口,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半点也不值得在意。
男孩怔怔地坐在那里,捏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半天没有动。灯光下,他的眼神有些发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馒头的热气散得很快,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薄薄的光晕被吹得微微晃动。灯影在墙上摇曳了一下,就像那种轻得几乎看不见的呼吸声——安静、克制,却让人忍不住去听。
阮云琛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空碗搁在桌上,瓷碗轻轻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敲在这片沉默里,细碎又凌乱。
她靠回椅背,目光落在桌面那盘咸菜上。咸菜已经被挑了两次,剩下的一片片零散地铺在那里,油腻的光泽被台灯照得过分清晰,连盘子上的裂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窗外风声一阵阵地往里灌,风里裹着点湿意,屋里就这样冷了下来。
阮云琛的目光微微下移,扫过桌对面那个还在低头吃饭的男孩。
他捏着筷子的手指又细又瘦,指节微微泛白,肩膀还是蜷着,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警惕。
他埋着头吃饭,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只有筷子轻轻碰在碗沿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阮云琛盯着那双蜷着的肩膀看了一会儿,目光无声地移开了。
她的指腹轻轻敲着桌面,动作漫不经心,像是在打发时间,又像是在琢磨什么。
这屋子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觉得每一点动作和呼吸声都被放大,像是某种无形的东西把空间填满了,又掩埋了所有的话。
她垂下眼,忽然想起了医生的话。
“淼淼的情况稳定了,可以出院,先回家观察一段时间。”
——稳定了。
这两个字漂在她脑海里,像是架在半空中的纸船,看着稳当,却没有任何分量。
她看过病床上淼淼那苍白的脸色,嘴唇总是泛着淡淡的青紫,心里总是有根线绷得紧紧的,不敢松懈,也不敢回头。
每次去医院看淼淼,她都是一个人,从医院的走廊走到大门口,药单塞进口袋,呼吸一阵凉风。白墙、消毒水味、病床边机械的仪器声——这些东西总是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明明应该是结束,可她总觉得,后面还有更长的路,要她一步一步走下去。
阮云琛停了手,抬起眼,看着男孩那蜷着的背影。
她忽然觉得,有个人跟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
这个念头来得很轻,轻得她自己都没察觉,只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
男孩似乎被这声响吓了一下,手里的筷子停了停,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点茫然。
阮云琛没有看他,视线重新落回桌面,声音淡淡的,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过了片刻,她忽然开口:“明天,有没有空?”
男孩一怔,抬起头看她,眼神里还带着一点茫然:“啊?”
“陪我去接个人。”阮云琛的声音依旧很淡,说话间,她把手收了回来,随手在桌面上摩挲了一下,目光也不再落在他身上。
男孩愣在那里,微微抿了抿嘴,眼神里浮起一丝犹豫和不知所措。他捏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低着头,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淼淼……”
他知道这个名字。
桌子对面的台灯下,有时候会有几本破旧的课本,数学、语文,封面上名字的地方都写着那个字——“淼淼”,字迹歪歪扭扭,却认真到不容忽视。
有一次,他坐在桌边等阮云琛回家,忍不住翻开了其中一本,书页被翻得软趴趴的,角落里画满了稚拙的小人,有一个短发的,身边跟着一个胖乎乎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姐姐和我”。
他当时看了很久,像是在揣摩什么,又像是在试图从这些线条里拼凑出一个故事。
——那是阮云琛的世界,和他无关,但却真真实实地放在了桌上,摊开在他面前。
“淼淼。”男孩又念了一遍,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又像是确认。
他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又有些近乎熟悉的重量。那个课本上的名字,那些画得乱七八糟的小人,还有那些无声的线索,就这样一下子串了起来。
阮云琛抬眼看了他一眼,视线从他那怔愣的神情上扫过,又落回桌面。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对。”
男孩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细细的,却带着一点莫名的郑重。
阮云琛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靠回椅背,侧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夜色。风声依旧在外面呼啸着,冷冷地刮过窗棂,把那片灰暗的天幕压得更低了。
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盘咸菜上。
这不过是一次接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却没有再去看桌对面的男孩。
屋子里的沉默像是被拉长了一条细线,越拉越紧,紧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男孩捏着筷子,碗里那半个馒头已经凉透了,他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手指僵硬地悬在半空中。
阮云琛的视线在咸菜上停了片刻,最终还是移开了。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那道陈旧的裂痕,粗糙的木质纹路冰凉而坚硬,像是钉在心头的某个节点,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让她不自觉地分了神。
就在这时,楼底下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