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胡来了!”珠帘当啷啷,“你这样驳圣上的面子,生生把他新宠的公主吓晕在府里,你就一点都不思虑后果?”
“一个婢女生的女儿,一个草芥一样的内侍,他生得起什么气?再说,即便真真惹怒了他,他也只是怒一怒罢了,能把我们薛家怎么样?”
“就算他不能妨害薛家,还有眈眈的别人!你不管束自己的行为,给他人递把柄,到头来,都是捅向薛家的刀子!”
“他们杀过来,我们杀回去,不就得了——等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薛惇,我告诫你许多回,你可以放浪,可以啖你那五石散,可以和阉人、游侠厮混,甚至,你多吓几个皇子公主,也无大碍,但只有这一件事,是千千万万做不得的。你做了,到头来失败了,不仅死了你的身,还会裂薛家的名,我们世代的英洁,都要堕毁在你手上!”
“把信还来!”
“你!……罢了,你就是缺个差事。等宜公主去了北地,事情平息了,我去向圣上给你讨要个清官做做,叫你把心安定了。”
*
崔宜在薛府晕厥,被送回宫中,大热三日不醒。睡梦中,那一截断手仍纠缠不休,似生了铁丝做的、铁青的根,经络虬结,往她肌肤下钻。待她转醒,只觉浑身骨头都像被拆散重凑,身下被褥被冷汗渥得透湿,整个身腔似被白蚁蛀空,回声嗡嗡的。张了枯涸的口,要讲话,一宫人见得,忙去唤人,片刻后,她的榻边便围满了人,换衣的换衣,诊脉的诊脉,喂汤的喂汤。不时,皇帝也驾临了。
御医向皇帝报了她的病情,说已出生死关,福大命大,此后必当无碍。皇帝颔首,咒了薛惇两句。崔宜想起几日前的事,缄默片刻,她问:“令燕还活着吗?”
皇帝把袖一挥,皱眉道:“死了。薛府来报,说已死了。”
一个“死”字把她砸得一哆嗦。她坐在榻上,面如白纸,一双眼半耷不耷,中衣洁净,幽幽垮垮的,似是失了魂。忽然,她的脸一掣动,嗓子眼里挤出几声抽泣,紧接着,眼泪便从眼眶里冒出来,滔滔地顺着瘦凹的脸颊往下淌。她揪住心口的衣裳,夹收了肩膀,躬下身去。手握成拳,无意识地揉在胸口,泪水滴滴地掉,她忍不住张开了嘴,像透气的鱼一样,又像是止不住呕吐,要把心肝都呕出来。
宫人忙上来抚摸她的背,一边安慰,一边替她顺气。
皇帝见状,把袖子一拂,长叹一口气,去前殿了。
直到傍晚,她才平息了,被宫人搀扶着,吃了几口粥汤,末了,便坐在席上发呆。偌大的寝殿,以往是从来没有人来的,空荡荡的只摆开一条窄榻,她却从不觉得孤单、寒冷,如今,她的门前守着宦侍,案前、榻前侍立着宫人,树状铜盏里点着油脂灯,鎏金的镂空炉里点着熏香,她有满腔的话,却不知向谁说。她想问,她分明向众妙道长祈求过,她要与令燕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众妙道长不是活神仙么,为什么没有听见她的求祷?
又坐了片刻,她忽地想起来什么,轱辘一下,从席上爬起,赤着脚,也不知穿鞋,便奔出殿门。凉风扑面,她张目往庭中一看,却不见了要寻的东西。扯住宦侍的衣袖,她惶急地问:“我院中的石狮子呢?”
宦侍不解。她松开手,又掣住另一人问。见她要哀哭出声,宦侍忙去询问总管。过了片刻,两个侍从担着石狮子头,一前一后地进殿来了。待石狮子头落地,她一见了,便扑上去,跪坐在地,牢牢抱住,把面颊紧紧贴在糙凉的石狮头上,任谁去劝,也不松开。
此时,皇帝又来探看她。见了她的模样,先是柔声劝了两句,见她听也不听,只是搂着石狮子发呆,索性道:“你不过是从小无人照看,缺个伴儿,死了个身边的令燕,就发起癫来。你若嫌一人去北地孤单,朕再给你找几个同行的,陪着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