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一回仙妖大战,已有千余年了罢。”
云书点点头。
“这千余年,对妖魔的围剿不断,但那些真正狡诈的大妖,当真都被剿灭了吗?”
莫踪长老拱手道:“惭愧,百妖谱上那些大妖,虽已镇压绞杀了泰半,但仍有许多流落在外,无处追寻。”
李怀仁微微摇头,“千余年,足以让新的大妖长成,隐匿在暗中的大妖,不止于百妖谱的记载。
上街之鼠人人喊打,可真正能在明处瞧见的鼠又能有几只?稍加放任,便会泛滥成灾。”
他从身边小童的托盘上取过一把雕花翡翠酒壶,往白玉杯里倒了一盏酒。
“此酒,敬那些埋骨此地的同袍。”
一杯清酒从高空洒下,李怀仁衣袖挥动间,竟见那清酒化作千万滴雨水,细细密密的笼罩在整座蓬莱仙岛的上空,温温柔柔地融进了每一寸地表的泥土。
十数息过后,李怀仁收起杯盏,忽然问道:
“方才这位长老提及的沉璧小友何在?”
冷不防被点名,沉璧有些许意外,立刻拱手垂头应了一声:
“弟子在。”
“这位长老所说的,可都是事实?解救修士一事,都是她指导你所为?你如实道来,若有抢功夺利之事,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落在后脑的视线宛若实质,掀起一片灼热的触感。沉璧默了片刻,暗自惊心于此人的敏锐,思量再三,还是弯腰道:
“华音长老所言皆为属实,弟子没有任何不平。”
“哦?”
李怀仁的目光陡然变得不善起来,看了看华音长老强自镇定却略显苍白的面庞,落在下方二人身上的威压蓦地加重,语声一厉:
“妙乐宗华音!”
头顶和双肩宛若泰山压下,华音和沉璧承受不住这等威压,不受控制的双双跪于地上,强烈磕碰后的膝盖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方才我已算过,应爻临玄武,你二人所言必有不实,且以此牟取私利!
你从实道来,解救修士一事,果真是你的主意么?”
华音只觉头部和胸口都受到向内的巨力挤压,两耳嗡鸣,眼前金星乱飞,喉头也泛起一阵腥甜。
早便听闻缥缈宗能感悟天机,占问真假祸福,往日对那些语焉不详的解读不过一笑置之,今日见了这名尊者,方知果然厉害。
但那又如何?只要没有证据,即便他是缥缈宗的尊者,也无法将她的罪名落实。
只要,两个人都不改口的话……
她的视线飘向一侧跪地的白衣少年,闭了闭眼,说道:
“不敢欺瞒尊者,华音所说句句属实。”
话落,身上压力又是一重,似有一只巨手要将她整个身子攥成一团,周身的骨骼都发出“咯吱咯吱”的鸣响,听者无不头皮发麻。
众人顿时汗毛倒竖,看向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形。
说什么修仁心,此人堪称是个……暴君!
“我再问一遍,你们当真无错?!”
威压的巨力将华音和沉璧的额头狠狠按在了地面,两人都拱起背部抵抗着压力,以免自己变成趴在地上的洋相。
显见的,这位尊者已是发怒了,倘若不给出个满意的交代,便是在公然质疑尊者的论断,往后尊者的话便难以令人信服。
这位尊者难得出世,怎会让自己往后难以立足,想必宁可让这二人死了,也不会说他自己错了。
两人心中都是坠入深渊谷底,心思急转地衡量着生死与交易目标的价值。
要救人。没了这个功劳,成为妙乐宗的宗主堪称无望。
要让太平会令人信服,必然不能失信于头一个入会者。
值得么?
为了这些身外的事物搭上性命,值得么?
李怀仁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目光微闪。手指勾动之间,落在少年身上的压力陡然又加了一重。
沉璧再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落在扇面上,手肘的白骨断裂刺破皮肉,看起来异常可怖,却仍是倔强地不肯趴伏下去。
“哥——!”一道惊呼骤然响起,沉月扒开人群,挤到了兄长的跟前。
他瞧着沉璧手肘的断骨,攥紧了拳头,昂首朝李怀仁扬声道:
“你这劳什子的尊者,不过仗着修为欺压人罢了!你能拿出甚么证据落实我哥的罪名?还说甚么‘主持公道’,真是笑话!
我看你自己才是最大的不公道!”
“放肆!”
李怀仁还未开口,一旁的小童便已忍不住开口斥责。
沉月抖了下眉毛,浑身上下漫出几分混不吝的痞劲儿。
“我就放肆怎的了?你们做事不公道,旁人还说不得了?
你有胆子便将我们这几百人尽数杀了,否则做了事便别怕人在外面说道!”
他还想再说些话,腕上却被一只微凉潮湿的手攥住了。
沉璧借着他的力,抖着双腿竟慢慢站了起来。
“回尊者,弟子思量了一番,我与华音长老的交易委实是有的。”
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哗然,沉月不可置信地瞧着她,华音长老的手指死死抠地,含怒瞪视着她。
李怀仁嘴角沁出一丝笑意,温声说道:
“我只是厌恶那些阴私的勾当,小友只需如实道来,若有委屈之处,日后必会补偿于你。”
沉璧周身的压力蓦地一轻,她顺了两口气,语声轻柔却足够清楚:
“这些时日,我帮华音长老做了许多事,却也是有条件的。应我之要求,华音长老已认了我做她的义弟,只求她往后多多照拂,她也是答应了的。”
李怀仁:“……就这些?”
华音长老唇角勾起微不可见的一笑:“回尊者,确有此事。只是此事不宜拿到台面上说道,因此我确实对此有所隐瞒。”
她方才在压力之下亦是吐了不少鲜血,纱裙上血色浸染,面如金纸,瞧着异常可怜。
显见的,再给这两人施压,便是死,也吐不出更多东西来了。
上空陷入一片死寂般长久的宁静。
李怀仁睨视着底下倔强的两人,半晌后忽然“呵”了一声。
若果真是贪图名利之人,何至于如此不惜性命?
他倒是想瞧瞧,这二人究竟想做甚么,才会这般舍生忘死?
还有那个言辞鲁直的小子,这对兄弟俩瞧着似与寻常人有所不同……
李怀仁眯了眯眼:“既然诸事都已解决,那便走罢。”
这声叹息般的话音落地,在场修士们脚下位置便开始自动变换,所有人眼前皆是一花。
待片刻后回过神来,羽扇竟已分成了多瓣,不同宗门的修士都已被各自划分成堆,每个宗门的人群脚下都踩了一片羽毛。
沉璧看着身边同宗门弟子们的熟悉面孔一阵恍惚。
竟不知这位尊者是如何将这许多素未谋面的修士精确地按宗门归到一起。
当初来蓬莱仙岛时,万剑宗的二十位长老御剑携带百余弟子已是极限。
而如今这位尊者一人携带近千名修士却恍若举手之劳。
似乎察觉到沉璧的目光,李怀仁的视线忽然看了过来。
这是十分玄妙的感觉。虽然瞧不清他的面貌,但他的视线却总能让人感到宛若实质地落在身上。
一阵凉意从颈后的脊骨朝下蔓延而去,沉璧浑身上下皆是一抖。
这道视线给她的感觉,恍如当初在无名剑上对视的金色眸子一般,甚至比之更加强大。
绝对的压迫力,仿佛压了一整片的汪洋之水在她身上,深不可测,令人喘不过气来。
沉璧近乎就要窒息了。
正当此时,身侧的袖子猛的被人拉扯了一下,那人便没再撒手。
“哥哥?!”带着关切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
随即沉月便瞧见他的兄长宛如溺水的人活过来一般,胸前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原来不知何时,那位尊者早已走远了,此时只有承载万剑宗修士们的羽毛在孤零零地前行。
沉月伸手在兄长纤细的背部轻拍着,语声有些担忧:“这是怎的了?”
回过神的沉璧笑了笑:“没甚么,都结束了。”
沉月看着兄长清美的笑颜,不由有些意动,凑过去搂着对方的纤腰,下巴小心地抵着兄长的肩膀,一双手不停地在沉璧的侧腰和后背摸摸蹭蹭。
弟弟的回应还带了点小小的鼻音,显出几分撒娇的娇气:
“嗯,这便要回去了,回我们的家。”
只要他和哥哥在一起,哪里都是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