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悦夏儿的事情,整个南良都知道。我父亲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这并不妨碍他看不起夏儿。初时他觉着我情窦初开,血气方刚,以为我对夏儿只是玩玩而已,夏儿的出生又是那样的普通,便随我去了。觉着再怎么样,不过一个包子铺老板的女儿,好打发的很。”
“夏儿知道我父亲的态度后,原也是打了退堂鼓的。可我从前发了誓,说此生不负她,又将此事大张旗鼓地,闹得整个南良人尽皆知。若是此时放她回去,岂不让我们彼此都难堪?更何况,我是真心想要与夏儿共度终生。”
“于是……”
祝虞猜测:“于是你们私奔了,而后你半途被你爹抓了回来?”
甄沅临摇头,“不,我还是娶了她。”
祝虞:“可你爹不同意,她能入得了你家的门吗?”
甄沅临抬手,掌心摁紧眉骨,浑身颤抖,两行清泪刷地一下淌了下来,“是啊……我爹不同意,她又怎么能踏入我家大门。我原以为我诚心,便能打动父亲,谁知……哈哈,竟是我异想天开了。我无用啊,无用啊……我对不住夏儿,我当真对不住她。我真是不如一早便放了她离开,后头,她又怎用忍受那被侍卫提棍子拦在门外的屈辱。那日她可是新娘啊,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日。”
“那日我爹拽着我进府后,我不死心,还想要跑出去同她叩头成亲,拜天地。当时我已经不管进不进家门的事情了,哪怕在荒郊野外,哪怕在市井街巷,我都要把咱们的礼给行完,我得对她有个交代。”
“但我父亲命人关上了大门。”
仿佛关门声响起,甄沅临捂住一只耳朵。
“我从没想过啊……那扇门,我从小到大抬抬腿便跨过去的门,居然……那般的重,那般的高,我跪在里头,使劲拍门,却怎么都换不来一条可以让我出去的路。”
“我跪在门内哭了一夜,也听见门外的哭声响了一夜。”
“第二天,雨势渐小,我却再支撑不住,一头扎进了院内积水里,晕了过去,后来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了。等我醒来,一切尘埃落地,我得知夏儿从南良彻底消失,我也被我父亲一道命令锁死在这宅院。我大病了一个月,人昏昏沉沉的,听说咱们府里积了古怪的血水,命人抽干也好,放晴出太阳也好,总是退不去。人人都怕那血水,我却不怕。全当报应吧,我负了夏儿的报应。大病痊愈后,我之前淋雨落下的眼皮抽搐痉挛的毛病,找人来看也好不了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确实如他所说,眼皮抽着又眨了一下。
祝虞消了之前觉着他油腻的想法,涌上些愧疚。
甄沅临:“不瞒你们说,我让人替我偷偷去寻过夏儿的,可……我父亲整顿了我身旁所有的下人,没一个人会依我的话,面前应了,转头却抛之脑后。”
“后来我发现了这一点,也不再盼求什么了,终日颓靡。父亲看我如此,总让人给我说亲,他觉着另说一门亲事,我就能好了。但他想错了。我不依他,总是将事情闹黄。久了,父亲也恼了,此次议亲他格外看重,态度坚决,我从前的那些把戏统统不管用了,我只能自损颜面闹这出。其实……我也是觉得丢脸的,我堂堂七尺男儿……害,只是事到如今,你们,唉……还请你们就同我闹下去吧,去我父亲那也说我就是不举,唉,丢脸就丢脸了吧。”
祝虞听完也是沉声叹气,却又不由得好奇那夏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竟然整整消失了五年。
“也行,公子本心既然不坏,我们陪您闹下去就是了。甄老爷那,我们自会替您找个理由圆过去。”钱烧心总算开口说话。
甄沅临擦去脸上的泪,朝他抱拳作揖,“多谢啊。”
钱烧心一步上前,“只是在下也有一个疑问需要公子解答。”
甄沅临:“请说。”
钱烧心:“敢问贵府每日按时按点给柳老伯送的到底是什么药。他今日竟然晕倒在我医馆门口,我想要论证施治,情况却愈发严重,偏他的脉我又摸不出半点变化。动用仙术查探,里头也是蒙雾一片,看不清原委。”
甄沅临冲到钱烧心面前,“什么,你说什么?柳老伯怎么了?”
钱烧心:“他患上健忘的毛病已经很久了,但不知为何,今日晕了过去,我将他救醒之后,他神智失常了。”
甄沅临趔趄后退几步,靠到床沿才停住,咬牙一拍桌子,“难不成……父亲……又是父亲搞得鬼!”
祝虞初来乍到,也不清楚南良每日都发生什么,问出一个慢了两拍的问题,“你们甄府天天给柳老伯送药?”
甄沅临:“那场大雨里,病倒的不止我一人,还有柳老伯。看父亲的态度,我知我出门替伯父寻女儿是没法了,所以只能苦求父亲派人救治他。父亲原连这也不肯,说‘他自己若是身子不舒服,自己难道不会去看病’,可我知道这不是会不会去看病的问题,而是柳老伯能不能负担起那日复一日的药钱的问题。后来还是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才换得父亲松口,派人定期去给柳老伯调理开药。”
“只是……如今……如今怎么成了这样?柳老伯记性向来很好啊,且不说他记夏儿给他包子编的那些吉利话,每日上门买包子的人,他个个都记得喜好、姓名,甚至他们惯常来的时辰。有时看着那爱吃肉馅的人快来了,便会把肉馅包放到中间最暖和的地方,给他捂得最热。”
“如今……怎么会这样……”甄沅临捏紧拳头,用力捶了大腿一下,“造孽啊!”
……
“唉。”
两人一齐跨出门槛,又一齐叹了口气。
“怎么样?”祝虞问。
钱烧心:“什么怎么样?”
祝虞:“关于柳夏儿的失踪,你有什么头绪吗?”
钱烧心:“他都说得这般苦了,也是个遭了灾殃的,听他的话,能有什么头绪。”
祝虞看着檐下铃铛,总觉着那声音一敲,混着血水,格外恼人,抬手一挥,压住了所有风铃的颤动。
钱烧心斜眼,“哟,仙术使得不错啊。”
抛开正儿八经,能够打架防身的术法不说,千道术法里,祝虞也就精通两三道这种花里胡哨没什么用的了。从前在天上,日子过得好的时候,她闲的没事就喜欢抓天上星辰,关到琉璃盏里,听它们撞击的叮叮声,等夜晚快睡了,才挥手止住声音。
晓得钱烧心阴阳怪气闹她,祝虞抬手肘击,很快又严肃起来,“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钱烧心:“哪里?”
祝虞:“你当年听说的,跟甄公子说的一样吗?”
钱烧心抬手扶住下巴,“一样……却又不太一样。因为我是从街边说书人那听得的。你知道的,他们这种靠故事吃饭的,自然是怎么精彩怎么来,怎么瞎扯,怎么有噱头怎么来。有跟里头公子说得一般无二的;也有说,其实这位公子还是将人娶进了门,但柳夏儿实在漂亮,得了甄老爷的注意,要了她的身·子,她受不了这屈辱,投河自尽了,甄公子知道原委却不敢说出来,痴心地守了这么些年。还有说什么柳夏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表面乖巧,背地里却又勾搭其他男人,被甄沅临发现,给沉塘了。版本多了去了。反正那日南良确实走了一台红轿过去,但晚上的事……这南良好像还真没一个跳出来说亲眼见过的。”
祝虞默了一会,注意到前头的红水,想起甄琮山说消不掉,她往前去了几步,蹲下来,捧了一把水,低头去闻。
里头并没有血腥气,只是飘着红,像血般鲜艳,看起来吓人。
本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下一秒,祝虞起身,眨眼的功夫,手心里的水居然尽数消失了,一点水痕都没留下。
她看向钱烧心。
钱烧心无辜举起双手,“不是我动的手脚,真不是我……我亲眼见着它自己就从你手上凭空消失了。”
为证清白,钱烧心双手取了一捧来,原先蹲着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几滴几滴往下落,一起来,离那水面远了些,他手里的水立马流干了。
祝虞:“难道被人取走的水都会尽数原路返回,这才是水消不掉的原因?”
钱烧心拍拍手,“大抵吧,这点倒是没什么好撒谎的。要是这水一早能用瓢舀走了,想必他们也不会任凭它留在这里。”
祝虞无奈了,“那现在我们直接向甄老爷禀明,跟他说你家公子没救了,然后磨他交出悬河砚?”
钱烧心搓了搓鼻子,“其实悬河砚没那么麻烦,我若是真的想要拿回来,画个阵召唤就是了。我们守宝物的,神魂与宝物相连。其实好找的很,之前没有立马用阵法,也是觉得当初把东西交到别人手里了,拿回来最好也是同别人商量一下。”
“如今事没办成,要回来怕是难,不过……他们拦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