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看气氛僵持住了,轻轻道:“虽然叛主,却情有可原。不如这样吧,萧氏暗卫不知道他曾是慎字卫,慎字卫也不知是他叛主,那么难平就暂且到本君府上住一段,若是萧氏暗卫容得下他,往后他便算是我兰陵郡王府的人,自然留得他一条命在。但若是再有什么行差踏错,本君也无能为力了,明白么?”
薛镇轻轻打断:“兰陵郡王君,三思。”
但其实任荷茗明白,此时此刻抽掉名气盛极的难平是十分危险的,不管引起哪一方的注意,都有可能牵出难平是钉子,而薛镇暗中豢养了一支强大暗卫这样可以直接定谋逆的大罪。薛镇的顾虑诸多,倒不如把这个烫手山芋给任荷茗。
而任荷茗接手难平,自然也有他的考量,虽然人心变化多端,但是丽硕公主对难平之情并不作假,若要牵制小燕支来保薛钰镇守边疆的平安,由他这个兰陵郡王君来做自然更为稳妥。
任荷茗抬眼看向丽硕公主,淡淡道:“公主信得过我么?”
丽硕公主毫不犹豫地向任荷茗跪下,任荷茗伸手去拦却未拦得及,薛铢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头,定定道:“兰陵郡王君,从前薛铢得罪过你,也伤过你,今日我诚心诚意向你致歉,若你心中还有什么不平,我今日一并还你,要打要骂都好,只求你善待难平。”
难平闭上双目,两行清泪落下他因失血色而失了素常妖异显得清俊的脸庞:“殿下……”
任荷茗抬首看一眼难平,向着薛铢平静道:“公主为了大晋百姓和亲是大义之事,只要公主信守承诺,保边疆安宁,我与公主之间,只有国利,并无私仇。”
薛铢不日就要出塞,与难平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因此任荷茗特意拉着薛镇出来了,将密室留给那二人,给他们一盏茶的时间道别。
正是秋日,凉风一起,滴滴答答地下起了一场太阳雨,任荷茗和薛镇隔着书房大开的门,站在檐下,一时无话,只是看雨。
秋日阳光在薄云细雨中显得朦胧温柔,细雨如丝,坠下点点凉意,庭院变得湿漉,越发显得庭中的银杏树金灿灿地,渐渐落了满地的明黄。薛镇照旧是茉莉黄颜色的衣衫,赤金素玉的簪钗零星点缀着她漆黑如云的发髻,映照她明净的脸庞。
下属背叛,哥哥即将远嫁和亲,她的面容却有一种近乎于寂静的平和,仿佛春生秋落,一切都已被她看透。
任荷茗想,默许伊图藏于他马车上的事情,其实薛镇没有错,这是一场宏大的计策,不知多少人花费了多少心血,连嫡公主都要将自己的一生搭上,才能成就边关百年的和平。任荷茗不过只是一人,他的命并不比边关任何百姓的命更尊贵,薛镇做出了她该做的选择,一个即将继任帝位、有心成就千古基业的皇女应当做出的选择,只是这选择却让她一步一步在成为帝皇的孤独之路上走得更远,被下属背叛,被哥哥怨恨,也被任荷茗疏远。
其实她冤枉又可怜。
任荷茗犹豫片刻,侧身向薛镇行了一礼,道:“一直以来,小茗任性,给镇姊添麻烦了。”
薛镇侧首看他,面上只有淡淡的笑意:“小茗多虑了。你…与小五,助我良多。自家人,不必那般计较——其实这几日兴陵王府的秋月梨熟了,我记得你喜欢,一会儿带些回去罢。”
任荷茗抬眸笑了。
不多时,薛铢走了出来,他大约哭过,虽然拭去了泪痕,眼眶犹是红的,面上光艳的脂粉也不再,看起来倒没有了素日的凌厉,却依旧倔强,他向薛镇行了一礼,又转身向任荷茗行一个大礼,任荷茗伸手去扶他,他却依旧一叩到地:“兰陵郡王君恩德,薛铢没齿不忘。”
任荷茗道:“天高路远,公主珍重。”
薛铢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赤红色的身影在秋雨中依旧高傲,似绝不枯萎的艳丽花朵。
他身后,难平慢慢走到了门口,他目光留恋地望着丽硕公主的背影,却没有再说什么。任荷茗含笑轻轻道:“难平大师,走罢。”
难平陪着任荷茗上了马车,一同上马车的还有薛镇送他的一篮子秋梨,个个棕黄硕大,半透明的白瓤几乎要从薄薄的皮里爆出来似的。难平看着那些梨,似乎勾起离别心肠,垂下了目光。薛镇知道任荷茗馋,早有几个洗好的备着,任荷茗拿起一个,用银刀果断切开,递给难平一片,难平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任荷茗,只不过延续他一贯的风格,道:“这个时候,你给我削梨吃?”
任荷茗笑道:“镇姊府里头的这棵梨树,可是贡梨的核儿种下去长出来的,王君酿的梨花白甘洌可全靠它。每年就这么些果子,我舍得分给你吃,你该谢谢我才是。”
难平看着任荷茗不说话。
任荷茗说:“吃吗?”
难平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任荷茗笑笑,道:“你是个聪明人,从来也不是因有什么道理不知道而陷于困境之中,你清楚地知道那些道理,只是不愿意去做罢了。就好像,你明知道留不住丽硕公主,强留只会万劫不复,却还是做了。”
难平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不甘心。当年魏将军出事时,我年纪尚小,只是个刚刚被真字卫收入麾下的弃婴,因上峰得了隐蔽的命令,被送到了红莲庵。郡王君知道为什么萧氏暗卫和慎字卫中男子的数量都很多吗?因为就连德高望重的老僧都不敢去弃婴塔边超度婴灵,年景不好的时候,随便去河边走一走都能捡到被丢弃的男孩,就连红莲庵这样也算有名气的庵堂都不敢对外招收弃婴,否则被送来的男孩怕是全庵的僧侣都养不过来。除了青楼,谁还愿意管这些从出生起就没有人想要的男孩呢。红莲庵的住持了然多次说,我天生便与佛有缘,轻易便能将佛经一字不差地背出,理解得了背后的真意。你可知,我幼时真心被佛法折服,真心相信众生平等,甚至想要渡世人一切苦厄。”
任荷茗垂下眼眸,取了一片洁白如雪的梨放在口中,细品其甜。只因他知道,难平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