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那个无辜丧命的孩子,任荷茗忍不住微微闭上眼,片刻缓缓叹出一口气,起身道:“不如大师陪我转转经罢。”
难平于是陪着任荷茗绕着檀堂的大佛塔慢慢地走,任荷茗的手指缓缓拂过观音心经的刻纹,轻声问道:“大师近来可好?”
难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飘忽:“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将丽硕公主嫁与伊利目单于,如今各司各部都在为丽硕公主与昭宣公主出嫁一事忙碌,檀殿也是一样。”
原本或许还有商讨的余地,但薛钩这样一闹,咸安帝手中的筹码就少了许多,为保证与小燕支和沧瀛国之间的盟约稳固,咸安帝最终还是同意将丽硕公主嫁与伊利目单于。
大晋的整个朝廷,如今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一面心惊胆战地防着薛钩谋逆之事的清算,一面又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两位和亲公主出塞之事——十月中下旬,小燕支和沧瀛国就有可能寒冷落雪,道路难行,和亲的队伍必须在那之前,回到小燕支和沧瀛国的王都。
任荷茗轻轻点头,道:“依大师看来,本君心中的迷障在于何处?”
难平道:“郡王君菩萨心肠,见飞蛾扑火而为之心伤,悲悯那自选绝路之人,明知道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惜,却为之可惜,正是入了迷障。”
“大师以为,什么才算慈悲之心?”任荷茗抬首看向依旧青翠的菩提树,“本君幼时体弱多病,祖父忧心,常常带本君去寺庙礼佛,本君顽皮,比起陪伴着祖父诵经百遍,更愿意去看百姓们的上香跪拜。那时候本君想,为什么都说佛祖慈悲,法力无边,可是这么多百姓的疾苦,怎么他却不肯挥一挥手都赶去了呢?后来本君明白,人不自渡,佛也渡不得;人若自渡,那比佛渡的可好得多。所以佛总是稳坐莲台,一动不动。真是一门赖皮的信仰啊。但是若是连心也不能有所感,有所伤,又凭什么坐在高台之上?”
“郡王君如此感伤,除了损伤自身,也并无别的好处。郡王君若不善自保养,到时候换别人来坐这高台,只怕黎民的处境只会更糟。”难平说道,他眉间的妖异却越发浓了起来,“更何况,黎民百姓,只有远远看去,一团人间烟火时,才模糊可爱。细看去,人人心中都藏着恶鬼,有时真觉得屠尽了才干净,当真值得郡王君如此自苦?”
任荷茗忍不住停步,看向难平:“上次,大师劝我红杏出墙。这次,大师劝我屠戮人间?”
难平微微一笑,道:“郡王君心有俗世人伦之挂碍,所以每每听贫僧论道,总是自纳入魔障之中。其实贫僧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一阵秋风吹过,吹落片片秋叶,任荷茗抬手截住一枚菩提叶,拿在手中,只见那片叶子竟一半明黄,一半鲜绿,十分均匀,他禁不住微微一笑,道:“人人心中都藏着恶鬼,这话不错。可是人人心中,也都坐着佛祖。有人在,人间既是炼狱,也是极乐。若是杀尽天下恶鬼,也就杀尽天下佛祖,人间还是摆脱不了炼狱。”
“有趣。那依郡王君看来,”难平抬起眼,他的眸中一痕雪亮的光,“应当如何渡这世间?”
任荷茗笑道:“大师高看本君了。本君渡不了别人。人人觉得自己绝顶聪明,人人居高临下想要拯救世间,殊不知,世间万众如水,一人再强,数人再强,也不过其中一叶舟,任由水载水覆。佛说众生平等,本君倒觉得,这话不是说来玩笑的,佛从不说救万众于水火,与万众以极乐,因为佛自己真心认为自己是万众中平等的一个。佛不渡人,因为佛来渡人,并不如人自渡。”
“那依郡王君所言,我们这些日日跪拜佛祖的,岂不都成了误解佛祖的俗人?”难平打趣道。
任荷茗淡淡笑道:“佛本无相,庙宇是众人所造,佛像是众人所塑。方才不是说了,佛祖自在人心,你可以是佛祖,我也可以是佛祖,青山可以是佛祖,污泥也可以是佛祖。众生跪拜的不是佛祖,而是自己。求的不是佛祖来渡,而是自渡之佛心法门。衣食住行,诵经跪拜,都是修行,修的是自己的心,礼的是自己心中的佛。”
难平沉默片刻,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算是见识了郡王君的心中佛祖。只是不知,郡王君的心中恶鬼,是什么样子?”
任荷茗笑一笑,随手将那片菩提叶子送给他,道:“你不会想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