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进去,只见姜侧侍一色翠绿衣衫侍立在一旁,他满袖嫣红的桃花,脂粉娇艳,微微抬眼看向任荷茗时,目光中有几许不快。任荷茗只作视而不见,待任泊峻与姜侧侍向他行过礼,便道:“今日为茗儿准备嫁妆,孙管家说,府中的朱云锦只剩下十六匹了,一时半会儿筹措不出来。母亲,主夫宽仁,底下人行差踏错,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让母亲为难,茗儿却愿意做个坏人,总不能底下奴才欺凌主子欺凌得偌大个侯府连几匹锻子都没有。茗儿想请主夫查账,又不愿使主夫为难,这才先禀告母亲。”
任荷茗这话说得很客气,话中所指却不算模糊——若真只是处置几个下人,哪怕是管家,任荷茗只需要拜托祝氏即可,这样说,自然就是敲山震虎的意思,矛头直指姜侧侍。
姜侧侍听他这般说,只柔婉给任泊峻倒了一杯茶,道:“从前的松阳郡王君从咱们侯府出嫁的时候,陪嫁不也是十六匹朱云锦。若真是来不及,十六匹也足够了。茗哥儿未免有些小题大作了。”
松阳郡王君确实出自昆山侯府,出嫁之时也的确用了十六匹朱云锦,但松阳郡王并非皇女,甚至也不是亲王之女,而是太祖皇帝收养的亡故将领之女,其人也未有功绩留于史册,虽然同为郡王,却并非一样的分量,何况如今,薛钰已经是长安军的主帅。
任荷茗微微冷笑,道:“是因为松阳郡王君出嫁时只用了十六匹朱云锦,还是任荷菱出嫁时只用了十六匹朱云锦?”
姜侧侍做这事的用意,任荷茗是明白的,并不仅仅在于不愿意任荷茗的嫁妆丰厚胜过任荷菱的这些后院中的小心思,更要紧的是,任荷茗和任荷菱的嫁妆如何,同时也代表着昆山侯府的态度,近来任泊峻承咸安帝的意思,不似从前那般热衷于支持阳陵郡王,阳陵郡王的手伸不进兵部,难免有些着急,任荷菱已嫁,他和姜侧侍以及姜氏一族的命运都系在了阳陵郡王身上,他自然不能允许任泊峻永远地中立下去,更不用说,任泊峻近来已有些偏向于任蕴琭和任荷茗。
任荷茗难得言辞尖锐,任泊峻颇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微微一顿。
在任泊峻的印象里,任荷茗是乖巧懂事的儿子,比起有时过于姌弱时时要仰赖她给她添麻烦的任荷菱,任荷茗是任何时候都得体的省心的孩子。今日任荷茗却直直迎上她的目光,定定道:“若是母亲说十六匹朱云锦够了,那茗儿也就觉得够了。查与不查,茗儿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
这般先兵后礼,任泊峻反而觉得过意不去,淡淡道:“眼下清查,恐怕也来不及。朱云锦难得,确实临时要买也不容易。母亲的私库中有,便先拿十六匹给你。”
如此,便足足是任荷菱嫁妆的两倍之数。
姜侧侍脸色一变,还要开口,却被任泊峻打断:“你要的东西,若是府库里没有,就让人从母亲的私库里拿,你要多少,就拿多少,母亲事忙,不必差使人一样样回禀——若是没有别的事,你们都下去罢。”
祝氏似乎松了一口气,即刻行礼退下,这般姜侧侍想再纠缠也不行了,即便是吃了一亏,也只得施礼退下,出去时,目光冷毒地看了任荷茗一眼。
任荷茗并不理他,旋身要走,却注意到母亲直直看着他的目光。任泊峻甚少这样直视他,他也不由得顿住,对上了任泊峻的目光。片刻,任泊峻微微垂下眼帘,抬手在鬓边轻轻比划了一下,任荷茗抬手去摸,摸到一支赤金龙首簪子,才发觉他方才收拾父亲的嫁妆遗物时试戴在髻上忘了取下。
任泊峻声音微涩,道:“是你父亲的东西?”
任荷茗道:“方才试戴忘记摘下,母亲恕罪。”
任泊峻轻轻摇摇头,垂手拉开书桌抽屉,拨弄密锁打开一方螺钿匣子,从任荷茗的角度,并不能看见匣子里的东西,只能看到盒子上蒹葭并一对鸳鸯的纹样。她自匣子中轻轻取出一枚明珠,轻柔地捻在指尖,那明珠光彩莹润,在她的指尖,仿若一滴泪珠:“这簪子龙口中原是有这颗明珠的,是你父亲怀着你时,你祖父特意为他打的,求一个龙孕宝珠的吉兆,当年…当年不小心摔坏,一直没有来得及修补。如今你要出嫁了,你父亲的嫁妆自然应当由你带走,这颗珠子——这颗珠子你拿去,修好了,也算是个,彩头。“
怀他之时。
那当是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最终走向崩裂的时候。以辛蒹柔中至刚的性子,想来这簪子是他自己摔坏的,意外的是,任泊峻竟然将摔落的明珠保留至今。
任荷茗微微停顿,走上前探手,任泊峻便轻轻将那明珠置在他掌心。
任荷茗望了那明珠片刻,忽然听见任泊峻略有些笨拙地道:“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儿子长得像母亲,你小时候…人人都说你长得像我,不过儿大十八变,如今……如今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任荷茗看着她,道:“母亲,茗儿记忆之中没有一丝父亲的音容笑貌,母亲说像,茗儿也只有相信。”
这话说得并不算客气,任泊峻却不以为忤,她望向洒入窗中的明濯的秋光,目光似乎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是,看起来很温柔很温柔的人,书中说,至善至柔,莫过于水,他就是那样的男子。但同样,他也至刚至强,滴水可以穿石,无往而不利,才是他的本性。最终…没有人可以握住水,尤其是,我。”
任荷茗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觉得似乎没有话可以说,而任泊峻也很快从短暂的出神之中清醒过来,垂首道:“去忙罢,茗儿。出嫁之后,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要记得和家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