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道:“大河灯五文,小河灯三文,公子若想写些什么,笔墨自便,若是由在下代笔,则在下再收一文卖字钱。”
任荷茗微微挑眉:“女君会写字?”
她抬手作礼道:“在下也算是孔孟门生,今岁也曾参与科考,奈何悟道尚浅,不曾中第,有心待明年再考,素日里便卖些手艺字画,糊口度日。”
读书人总有些自矜,她如今迫不得已从商糊口,若是真教人知道了脸面上的确不太好看,任荷茗明白她的苦衷,便不去探究她的姓名和相貌,只是好奇她字写得如何,便挑出两盏最大的莲花灯,道:“还请女君代笔。”
她含笑道:“好。不知公子想写什么?一盏写‘愿得如意娘‘,一盏写’女孙绕满堂‘?”
任荷茗抬头看看雪白皎洁的满月,道:“一盏写——‘今生雪覆无辜骨,来世愿君不知寒’,一盏写‘塞上英魂无所与,凡火盏盏照君还’。”
虽然不配,虽然没有什么足以告慰亡者,但他所能做的,便只有这些。希望在雪灾中死去的百姓们来世生于太平盛世,有饭食,有衣穿,有炭火,不会再知道冻饿而死的滋味,希望在塞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的英灵,能够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在灯火的指引下回到故乡。
女子微微一顿,并未说什么,只是将双手从袖笼中取出,她戴着一双粗乌布裁的手套,露出着的五指冻得发红,随后自胸口取出一瓶墨汁,一支细毫,任荷茗微微脸红,但也知若非如此,天气寒冷,墨汁恐怕会冻住,便状似无事,看着她蘸了墨,竟在纸灯上落下一笔极好看的草书,疏狂有度,豪放精致。
书写间,任荷茗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他便拉住紫苏与他耳语两句,紫苏看他一眼,点头去了。
不多时,那卖灯书生写罢将灯递给任荷茗,任荷茗一手提一盏灯转身要走,她道:“公子等等。”
任荷茗回眸看她,她道:“公子再取一盏灯为自己许一个愿望罢,算作是在下赠与公子的。”
任荷茗笑道:“女君小本生意,在下如何能给女君添这样的麻烦。”
女子起身恭敬行了一个书生礼道:“君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请公子选一盏灯,就算作是公子诗句触动在下的谢礼,在下微若蝼蚁,身无长物,唯有这小小心意,还望公子成全。”
任荷茗难以拒绝,便搁下手中的灯,抬手一点最小的那盏莲花灯:“便这个罢。”
女子问:“可要写字?”
任荷茗探手向她要笔:“我自己写。”
女子恭谨双手奉过笔来,容任荷茗不必相触便可取走笔,又举过墨瓶来容他蘸墨,任荷茗捧起花灯,信手写下:愿此生不悔。
任荷茗并没有躲避她的意思,纵使是倒着的,女子也很轻易读到了他写的字,微微一顿,问道:“在下冒昧,但问公子为自己祈福,为何无所求?”
任荷茗将笔反转过来递还给她,道:“若是为旁人求,求长寿健康,安乐无忧,在下都可求。不过君女既然说这盏灯是送给在下的,在下托大,自以为此生幸运,早已胜过旁人万千,并无什么可求。且在下也不愿求一生平静无波,若有惊涛骇浪,便只当作打磨,并无意逃避。在下不信命是天定,相信命由己造,在下的一生过得如何,不在于遇到多少艰难困苦,而在于在下在一切顺境逆境中做下的选择,这些选择想来也有对有错,在下亦不求永远做对,只求,不至有悔。”
恰此时紫苏回来了,任荷茗便将他拿来的一个群青色平金缎子包的如意金铜手炉和一个掐丝珐琅莲花盒装的鹅脂膏搁在她摊上,这都是今日进宫时新得的赏赐,任荷茗碰都没有碰过的,女子微微一愣,任荷茗扬扬下颌示意她冻得红肿的双手,道:“你是读书人,双手对你尤为重要,你字写得好,在下不过是惜才,这些都是不曾用过的新物,小小心意,还望女君成全。“
任荷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子无奈道:“在下却之不恭。”
任荷茗想想,又道:“若有什么事,只管去城东兰陵郡王府说一声就是,女君是德才兼备之人,若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便是大晋之幸,兰陵郡王府绝无他求,不会于来日挟恩求报,还望君女放心。”
女子起身行礼,深深埋首下去:“原来阁下是兰陵郡王君,是在下唐突了。”
任荷茗提着两盏河灯、紫苏帮他端着他的河灯陪他走下阶去,闻言,任荷茗仰首向她道:“无妨无妨。”
而后弯身在河水幽暗的柔波中放下灯去。
任荷茗虽不会不敬鬼神,但总觉得,民间习俗得有些许是不靠谱的,至于是哪些,却也无从分辨。比如今日这河灯,也不知是否真能用来祈福祭悼,但总归,是他心中一份祝愿,也是他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不知这河灯将带着他的祝许到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