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任荷茗深觉不妙的是,源源不断有难民来到兰陵郡,不仅仅是兰陵城外,兰陵郡中几个较大的城池:兰台、兰亭、兰林,城外都有聚集的流民,可见景陵郡的情形必定不容乐观。
都是大晋的百姓,虽然是景陵郡人,辛彦来也无法做到坐视不管,但要兰陵郡一肩担起两郡灾情来谈何容易,压力也渐渐增大,辛彦来每日都废寝忘食地在官衙中安排调度。
好在棉衣算是赶制出来了,虽然任荷茗眼看着薛钰瘦了下去,每天多少有些纠结于到底是为了减轻饥饿尽量减少活动,还是多运动运动勉强保暖的苦处,但她意志远强于旁人,每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活动,实在冻得受不住了,就带着容民营里的几个孩子打一套她自幼跟着萧定君修习的萧氏长拳,如此,这些日子下来,倒觉得她仿佛接受风雪砥砺、真火淬炼,渐渐自沉静中拔出了身姿,化出了锋芒。
任荷茗问过她对阳陵郡王虚假赈灾一事有何打算,彼时薛钰穿着他亲手缝的群青色袄子,坐在一片因为饥饿而昏昏沉沉的灾民旁,冻得发红的双手在自己那碗热粥上慢慢暖一会儿,才端得稳那碗粥,任荷茗看得心疼,薛钰却不过抬起眼来看着他笑笑,一双眼被深色的粗糙衣衫和雪白的消瘦面孔衬得格外大而明亮:“我没事,行伍之人没有不能吃的苦,你不必担心我——这事属实是有些难办,赈灾本就不是能办得圆满的差事,母皇素来宠爱忬贵君与四姐,便是将此事告到御前,告得不当,也只会让母皇觉得是有人在借题发挥,蓄意生事,到时四姐倒打一耙,吃亏的反而是我们。此事要说,必得是从母皇信任的人口中,辛老大人的奏折便是其中之一,虽然母皇不会只听信辛老大人一人的话,但只要辛老大人上奏,母皇便会信上八成。”
“八成?”任荷茗讶然,只因他与咸安帝交从虽不深,却不难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疑心深重,以至于从不先入为主地相信任何人,缘何外祖母的话她便能信上八成?
薛钰望着任荷茗,片刻摇摇头,道:“具体的我并不清楚,只是听说,你外祖母对于母皇曾有伯乐之恩。”说着她忽地一笑,对任荷茗道:“其实你可知道,我薛家也不光出薄情寡义的女子,也出过不少痴情种子,且总是自微时起相伴多年的正夫——共患难的情分,总是不一样的。”
她说的正是太祖皇帝等薛氏女,对与自己共创大业的正夫总是鹣鲽情深。
任荷茗只道:“快吃吧,吃也堵不住你嘴?”
薛钰笑笑,郑重捧起那碗粥,小心翼翼慢慢灌下辘辘饥肠去,任荷茗眼睫一闪,眼泪滴进粥里,连忙低头喝了一口。
薛钰并非没有吃过苦的人,她虽然自幼见惯锦衣玉食,但年幼时曾有过因萧定君被打入冷宫而受到掖庭司冷落、一度只吃些疏食甚至馊饭的地步。后来她以学武为由,又在幽云军中待了几年,隐瞒了身份,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也受过磨炼。但她毕竟是皇女,兰陵还是她的封地,如今她若不愿意,兰陵城中有大把的人还能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愿意在这受苦,是因为她诚心觉得兰陵是她的封地,大晋是她的国家,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子民,她的责任。
为了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幽云军,为了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她愿意用自己的挨冻受饿来镇住灾民的情绪——灾民只会越来越饿,体力越来越差,想要夺城吃饭就必须尽快,但皇女就在这里,兰陵郡王就在这里,城里的炭火和水米一定会如期而至,一定会保住他们的性命,她们便相信饥寒再忍一忍就会过去,一定不要暴乱落得人头不保。
任荷茗若不陪着薛钰,她也不会怪他,但他肯陪,她就一定记得这份共苦的恩情,薛钰是在告诉他这个。
任荷茗甚至挺高兴他能陪着薛钰的。他曾对祖父说,要趁薛钰的真心展露出来的时候,牢牢将它抓在手心,这便是他的机会,是父亲没能与母亲有过的同甘共苦。何况,正是在看到薛钰住在容民营里的那一刻,任荷茗真实感觉到自己的心动。
薛钰是相貌出众的,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每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任荷茗都会感觉心脏漏跳一拍,且薛钰素日待人接物也谦和有礼,行止风度也自有动人之处,这都是令人动心的。但这一切都不及任荷茗看到她脱去自己身上的衣物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病儿,甚至在那病儿的母父昏睡之时,亲自将那孩子抱在怀中安抚。她在容民营中的这些日子,同吃同住,若有要做的活,一向是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她做得来木工又有力气在身,大多事情都摆得平,大小孩子有气力时都愿意聚在她身边,也有不少女子动容之下发誓愿入兰陵军或幽云军一生追随。
即便任荷茗从前不知从何去爱那样一个高高在上、沉静温文的皇女,如今这样爱民如子的薛钰,他第一次找到了爱的理由——他想永远这样下去,在他最熟悉的兰陵的这片土地上,或者去幽云州,哪里有需要她们就去哪里,一起找一个方向,然后一起努力,让百姓们吃得饱穿得暖,孩子们不当她们是郡王和王君,围绕在她们身边。这就是他这一生唯一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