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陵郡王扶灵出京,薛檀便也要同叶知秋一起前往幽云州赴任,他是任荷茗在京城为数不多的朋友,将来也会是任荷茗在幽云州的朋友,所以临走前,任荷茗特意去了一趟为薛檀送行。
他两人中进和大婚前算得上各自一贫如洗,叶知秋进京只背了个旧的樟木书箱,是她去世父亲的老嫁妆箱子改的,薛檀因多年清修念佛,又不得咸安帝宠爱,体己细软也不过快快就装好的那几箱,就只有新得的那些赏赐还不算太寒酸。如今好些礼物赏赐本身也没有拆过,正好直接带着上路,倒也没有多少要收拾的,任荷茗特意又带了件柔滑保暖的青貂裘给他,拉着他试一试,道:“北境寒冷,多带几件厚衣服总是没有错的。”
薛檀瞧着任荷茗给他系着带子,轻声道:“我这辈子,除了母皇带我去过京郊皇寺两回,便没有离开过禁宫,这几日虽然偶尔在皇城里走走,不过父后刚刚逝世,城中沉寂,也没有见到什么,一下子,竟要去幽云州那么远的地方了。”
任荷茗知道他骤然远嫁心中必是百味陈杂,便故意打趣他:“后悔了?”
薛檀脸一红,微微摇头道:“倒是不后悔。一辈子困在那小笼子里头,也没什么趣味。只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而她…”
任荷茗了然。薛钰同他说过,叶知秋算得上行行都做过两天,不能说专精,但所知之事极广,趣闻轶事信手拈来,她真正的厉害之处也正在此,幽云一州的三教九流,所有百姓的生计所在,她都了如指掌,即便是薛钰说叶知秋曾经因笨拙执拗闯下大祸,也都是早年的事情了,如今已初见经验沉淀而出的智慧,而薛檀长年只是跟着太后太君们吃斋念佛,虽然聪慧过人,一辈子所知的却都是些深宫的权谋算计、勾心斗角,难免担忧了。
任荷茗为他整整领子,推他到镜前看,镜中的青年因常年修佛而气质端然沉静,却生得一双会说话一般的灵动慧眼,此刻笼罩愁烟,格外楚楚。他按下薛檀紧绷的肩,笑道:“我记得,驸马要年长你六岁,其实你陪她在幽云州过上六年,还有什么她知道的事情能是你不知道的?你聪慧强记,有什么不知道的,学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驸马一样有许多不会的,眼下是要去幽云州赴任,来日她作为驸马在官场和禁宫中走动,不也要依靠你么?妻夫不就是如此,彼此扶持相辅相成嘛。”
薛檀听了,微微一笑,镜中青年复又灵动如初,道:“也唯有你,开解我才说得到点子上——相辅相成,你这话说得不错。”说着又揶揄任荷茗:“五妹妹要娶你,是她的福气。”
福不福气的不知道,娶是暂时娶不成了。
算来,任荷茗是本朝第一个身份如此尴尬的外命夫,一面第一个接了册封圣旨,一面为守丧还得一年再嫁拖到了最后一个——虽说闵皇后生前说了免一年之丧,改为守丧百日,然而薛钰身为闵皇后庶女,并不能留下未曾尽孝的把柄,任荷茗亦觉得不急于一时,无非是礼数上有些尴尬罢了。
为此,萧定君和陆恩傧都没少安慰他,且也决意要帮他一把。
皇帝守丧不过以日代月,便是咸安帝着意做得深情些,将日子翻了倍,也不过二十四日使蓝批、未招寝,二十四日一过,凤鸾春恩车头一个就接了忬贵君过去,除此之外,得宠的也有祥贵傧、林雯傧等人,萧定君倒是推说哭灵时跪伤了腿,把自己的牌子撤了下来。
陆恩傧与咸安帝提及任荷茗这尴尬的郡王君身份时,咸安帝正在会宁宫里为定贤皇后写追悼的祭文,写到一半,才思滞涩,便搁下笔来闭目养神,陆恩傧轻轻给她揉着肩颈,任荷茗则为咸安帝研磨着朱墨,宁静之中,听得会宁宫外有轻微的窸窣之声,是咸安帝新册封的闵才人正在搬进会宁宫——闵贵傧犯错,闵皇后逝世,闵家意欲讨好咸安帝,便送了这位闵氏的养子进来,他原本的姓氏已无人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生得纤瘦白皙、鲜艳动人,如雪地上开出的一支红梅,纵使因出身不高只封为才人,也果然像闵家所希望的那样牢牢抓住了咸安帝的目光。
陆恩傧如薛钰一般黑白分明的眼比之薛钰的清静如水银要多出几分顾盼多情,瞧了任荷茗一眼,又看向咸安帝,略带嗔怪地道:“茗儿这个实诚孩子,担心着哥哥的腿,又孝顺臣侍,所以日日入宫来伺候,却不好意思叫车驾,每日从宫门口一路走过来那样辛劳,他也不跟臣侍抱怨,今儿下了雨,鞋袜湿透了,臣侍才知道。”
咸安帝轻轻一笑,睁开眼来看陆恩傧,又看向任荷茗:“你这个女婿倒是选得好,和钰儿是一路老实纯孝的性子。这是你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说着提笔来蘸墨,任荷茗乖巧退至一旁,咸安帝蘸一蘸墨水,复又含笑看他:“墨磨得不错。”
任荷茗心底提醒一遍自己如今也不过十五岁,还不算太大,且咸安帝认定了任荷菱,对任荷茗的印象则来源于他为兴陵郡王妻夫仗义执言,只觉得他天真单纯,因咸安帝将欲望全部倾注在任荷菱身上,对任荷茗倒有几分不掺杂质的如同对亲生儿子的好感,任荷茗只能顺势而为,故作天真可爱地笑道:“多谢陛下夸奖。”
咸安帝见任荷茗和陆恩傧都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忽地一笑,随意扯过一张纸来,写道:兰陵郡王君任氏,一切礼遇皆比嘉礼郡王君。
而后递给冯岚:“去通告一声,兰陵郡王君虽然因守丧不能过门,但敬持纯孝,在宫中一切仪制皆按郡王君规格,视作过了门的郡王君敬待。”
任荷茗便是同陆恩傧一同行礼:“谢陛下隆恩。”
咸安帝望着任荷茗的目光是很难在她面上见到的慈和,带着一种夸奖的期许,任荷茗于是明白,倘若方才他与陆恩傧展露出一丝急求于她,咸安帝恐怕都会生出厌烦之心,不会这般大方痛快,甚至——他们分明就是在悬崖边走了一遭回来,险些就是万劫不复。任荷茗望着她那欣悦赞赏的神情,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却听得咸安帝笑道:“还叫陛下么?”
任荷茗垂首:“谢母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