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不愿横生枝节,见身旁就是宫门,也顾不得什么,暗道一声得罪了只管走了进去。
转过屏墙,却是一愣,只见那院当中支着一帘雨过天青色的防风纱帐,里头是一套精致却朴素的藤桌藤椅,一尊铜金兽面暖鼎,简榻上厚厚铺了华彩彰彰的虎皮,躺着一人,那人虽是男子,却比寻常男子身长尺余,在女子之中都算得高挑,穿着轻薄的云纹白棉袍子,拢着丰润的雪白狐裘,瞧得出身姿是惊人的健美风流,肤色并非白皙,却是虎豹花般的蜜色,任荷茗本想瞧一瞧他面容,却见他乌发随意束在一肩,一本《男则》扣在脸上,遮挡了阳光也遮挡了任荷茗的视线。
任荷茗正好奇宫中如何有这样一号人物,便听得一把娇滴滴的嗓子道:“呿,又出来现眼。我要是生得那么黑黢黢、大手大脚像个粗使女奴似的,躲在屋子里头不出来还来不及,还这样晒,真是皮糙肉厚到脸上去了。”
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穿红着绿的年轻男子坐在一旁的廊下说话,其中一个任荷茗认得,不是旁人,正是姜才人,另一个脸孔生得更为尖细,也更为貌美,只是瞧着美得刻薄,还不如姜才人瞧着顺眼,看服色,不过也是才人良人之类的品级,只是按年纪推算,大约是皇帝的新宠。
姜才人心情不佳,靠在柱子上拢了拢领子,扬着脸儿阴阳怪气地道:“谁让人家是会宁宫的主位,大名鼎鼎的定君。”
姜才人这样说,倒教任荷茗想起了那人的身份。
晋朝如今的国泰民安,并非是平白得来,其实北方常受燕支扰边,是凭借萧氏一族世代镇守边关才享上了清福,为此,萧氏付出了血的代价,多年前一场苦战后只剩下最后一位少帅,临危受命统帅三军,最终将燕支驱入草原深处,谁知班师回朝,这位立下奇功的大将军竟然在殿前请罪,因他是男扮女装、冒以亡姐身份奉受帅印。先太宗皇帝仁厚,并未怪罪,只是为他赐婚,为当时的安陵郡王即当今圣上的侧君,圣上登基,他虽无所出,也破例受赠封号,初为正四品定傧,如今已是正二品定君了,又为君位之首,在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闵皇后与忬贵君,生育了皇长女的戚惠君、皇三女的许僖傧、皇五女的陆恩傧都不及他名位尊贵。
“呵。”那说话娇滴滴的男子又道,“一个男人在军中鬼混了那么些年,谁知道身子脏不脏的,也有脸封君。”
任荷茗在闺中,最最敬佩便是这令天下女子都失色的大将军,今日有缘得见,谁料却要听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平白吃他挣下的平安饷的人这样浑说,气得两颊发烧,忍不住行了一礼,冷冷道:“听闻宫规森严,还请两位慎言。”
姜才人见是任荷茗,脸上不由得添了三分气出来的笑:“怎么,严良人说错了?”
任荷茗仰首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下只是想请两位小主不要议论尊上。”
“尊上?”那位严良人尖声道,“他算得什么尊上?从前他还被废入冷宫过,谁知道是不是他不检点的缘故,陛下都说过…”
“说过什么?”
那纱帐中沉眠的人约莫是被他们吵醒了,低沉悦耳的声音略带一分沙哑,只淡淡斜插一句,却威严赫然,使得庭中一时噤声,只听得见他轻巧起身来行云流水似的倒茶喝水的声音。
片刻,见他抬起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微微撩开纱帘,一双黑曜石似的狭长眼眸看向任荷茗,道:“不必跟他们计较。”
他同任荷茗说话,任荷茗便立时不气了,只手指微微发颤,用力捏住了袖子,礼道:“在下鲁莽,搅扰了尊上清梦,还望尊上恕罪。”
他摆摆手,并不介意:“起来罢。不妨事。”
他对任荷茗说话时,温和许多,严良人似乎找回了些许信心,整个人好似即将争斗时膨胀起羽毛来的雀鸟,挺起胸来哼道:“这会子装得宽宏大度似的,谁知道是不是心虚呢。”
姜才人亦掩脸笑道:“说的正是。”
任荷茗懒得听他们两个恶毒的一唱一和,一歪头道:“圣上是闻名天下的明皇贤主,所谓明皇贤主,自能选贤任能,圣裁英明,不会为人蒙蔽,圣上既然立定君主子为正二品君,定君主子自然配得上君位,自然是清白的。自古以来,明皇后宫俱是贤君,唯有昏主才有淫君在侧,你们口口声声诽谤定君,便是在污圣上的英名,如何不是议论尊上?便是两位小主不喜欢定君,难道也不喜欢圣上吗?怎能说出这样污蔑圣上的话来。可见你们并不是真的喜欢圣上,只是喜欢你们自己的荣华富贵,为此不惜要争风吃醋,垢污圣上的名声。”
任荷茗言语理直气壮得近乎天真,他两个听得瞠目结舌,未必真听了全懂,但知道这是一项大罪,姜才人本就不喜欢任荷茗,一时气红了脸,直直指向他道:“你…你胡说八道!”
严良人更是骂道:“花舌头的小东西,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他分明就是个…”
说着便要过来打任荷茗,他离得尚远,榻上的萧定君不知何时起了身,已然握住任荷茗手腕,轻轻一带将他护在身后,任荷茗不由愣住。
“大胆!”
一道尖细嗓音高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