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周围,环绕的假山石隔绝了视线,喧嚣的大雨阻挡了声音。
即便是在盛怒之下,俞也依然挑了一个不会泄密的地方解决此事。
李斯看着俞也,想起去年与她在女闾门前初见的那日,也是这样下着暴雨。同样的暴雨,同样的青竹伞,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附耳低言。
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李斯笑了笑,居然坦然承认:“我告诉荆轲,凌氏管家一直想得到你。若凌氏不除,管家一定会再找到机会欺辱你。”
俞也:“你在骗他。我有武功傍身,管家奈何不了我。更何况管家早已忘了这回事。”凭凌氏在兰陵的势力,若管家还在持续不断地找她的麻烦,她不可能毫无察觉。唯一的可能,就是管家早把俞也这个旧猎物抛到脑后了。
李斯轻笑道:“是啊,我骗了他,利用他对你的关心则乱,让他和我一样成为亡命之徒。”
俞也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怒意灼烧。
李斯不仅骗了荆轲,也骗了她。他拉拢荆轲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他早在去年冬日那个她表示拒绝入伙的雪夜之后,就立刻着手把荆轲拉下水。他和荆轲等人已经暗中筹谋半年多,她居然毫不知情。如果不是因为荆轲一向为人坦荡、不擅长说谎,以至于被她看出端倪,很可能到了荆轲傻乎乎地跟着李斯去杀凌氏家主的那一日,她对此事依然一无所知、犹在梦中!
她一把扯下李斯手中的伞,粗暴地丢到一边。青竹色的伞面滚落在泥泞地面上,瞬间沾满了污痕。
俞也冷着脸将刀刃向李斯逼近。李斯察觉到她的动作,居然反而靠近她,主动迎向那道利刃。
俞也的第一反应是可笑。他以为,她真的不敢杀了他吗?
可是在逐渐贴近的两个人身体间,她听到一声极低的纸张摩擦声,从她的心脏处传来。
——是李斯最近写给她的信,信里详细讲解了荀况前几日刚发给他们的一篇文章。在得知此事之前,俞也特意揣着它,是想找机会认真学习的。
俞也眼前又闪过那个秋日清晨的碧蓝。
她的身体比思绪更快作出反应,在李斯靠近的一瞬间极快退后了匕首。即便如此,锋利无比的刃口依然在李斯脖颈间划下一道细长的口子,像一条极细的红线勒在他颈间。下一秒,几缕鲜血从那道伤口中溢出来。
俞也看着那道伤口,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真的狠心杀掉李斯。而李斯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她的怒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
她问李斯:“为什么?”
如果他实在想造反,甚至到了宁死也要推翻凌氏的地步,虽然她表面上心似钢铁,但只要他多来跟她说几次,时间长了,她未必不会动摇。为什么非要这样骗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利用她、利用她在乎的人?
李斯因被她用匕首胁迫的姿势,而轻微地仰面。他的睫毛被大雨淋湿,水珠大颗大颗地顺着脸庞滚落下来,乍一看像是泪水般。
到了这个时候,他眼里居然还带着一点笑意。可是在那笑意里,好像又掺杂着一股极浅淡的悲哀。
没有了伞的遮挡,几句话之间,大雨已将李斯淋得浑身湿透。现在他们两个都是落汤鸡了。
虽然是夏季,可是雨水依旧很凉。俞也刚才没能划下去的那道利刃,此刻仿佛化为雨水穿透衣物,刺在他的心口处。
分明是痛的,可是李斯却又感觉到一点报复似的快意。
他轻声道:“因为在你心里,荆轲是不同的。”
“荆轲和我……和其他人不同。你不会为了别人涉险,却会为了他而趟这滩浑水。只要他参与其中,你就不会坐视不理。”
“既然有百分百能拉你入伙的方式,我为什么要冒着不确定的风险,去三番两次请求你?”
俞也盯着他。半晌,她放下匕首,不再胁迫他。
李斯对此毫无反应,依旧如之前般,含着一点笑意回视她。
俞也面无表情地收起匕首,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
李斯看到那沓信纸,瞳孔骤然颤抖,一直以来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神情出现了一道慌乱的裂痕。但他很快将这道裂痕弥补如初,恢复平静。
俞也看着那沓信纸。她其实可以现在向荆轲说清真相,让他从中抽身,让她自己也从中抽身。但她不会那样做,仅仅是因为这沓信纸。
她自嘲道:“李斯,你真的很懂得如何以小博大,居然用几封信,就换别人为你卖命。”
可笑的是,她还真的曾经心软、感动,觉得他是真的对自己好。
此刻的大雨,终将她心中那些难得生出的柔软枝条,修剪殆尽。
俞也的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连愤怒和疲惫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她在李斯面前,将那沓信纸撕得粉碎,然后松手。
她道:“我会加入造反。”
那些碎纸在滂沱大雨中,连随风扬起的机会都没有,立刻被冲散到地上,在积水中零落成泥。
俞也走后。
李斯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成功了,我赢了。”
他试图扯起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他放弃了,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她随意丢掉的纸屑。
纸屑上的墨迹很快被大雨晕开,已经再也看不清。
他很想拉住俞也,告诉她,其实他在写这些信时,并没有想着要向凌府报仇的事。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出于利用、伴着仇恨写下的,而是他怀着期待、想象着她看到这些信时的样子、满足而愉悦地一笔笔写就。
他只是单纯想为她做这些。
但她大概并不在乎。
李斯捡起旁边的伞,并没有撑,只是踩着那些他日日夜夜写出来的信纸碎屑,在雨幕中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