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有什么东西不能当面拿给她?
俞也好奇地接过竹篮。夏无且走后,她拆开那个信封,里面厚厚一沓纸。她展开最上面的一张,入目是熟悉的行书字体。这样的东西若落入别人眼中就是鬼画符,肯定会引起怀疑。但李斯居然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托人将信封转交给她、而不是亲手拿给她。
俞也举着信纸在晨光下读了两行,突然愣住。
——内容是关于荀况前几日讲过的文章。李斯在纸上用现代的大白话将那篇文重新做了解释、提炼重点,书写了一份像教辅材料似的东西给她。
她往下翻了翻,后面全是相似的内容。这么厚一沓,墨迹有新有旧,大概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写了。
她从未向李斯抱怨过学业困难。他是如何知晓的?
俞也细细回想,终于想起自己刚进学堂的那几日,因为借了韩非的文章抄录,和韩非在学堂不时有交流。韩非出于礼貌问她学习体验如何,她哀叹说有很多内容听不懂。李斯大概那时就在附近,正好听到了她这句话,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俞也想通此中关节,不禁哑然失笑。
她快速地翻到最后几页,只见到了最后,李斯的字依然清隽优美,没有丝毫不耐之感。她低头嗅了嗅,在纸上闻到浅淡的酒气。
昨天她在喝酒时,还嘲笑李斯到了女闾也要做功课,却没想到他是为了她的事而忙活。
俞也将这沓纸摞了摞,仔细而规整地叠起来收好。
她看向窗外的天空。
此时已是深秋,天空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让俞也想起她穿越前曾去过的雪山之中那一潭澄净的碧蓝湖水。清晨的阳光越过窗棂,像一片水温柔地落在她散开的被子上。
她对着这片金色的水幕伸出手。秋日的阳光只有一点点暖意,并不灼热,能让她觉得舒适,却又不至于让她感到危险。就像李斯写给她的这份厚厚的信一样。
她露出一点笑意。
回到荀府后,俞也和李斯谁都没有刻意提及此事。他们的相处模式一如往常,熟悉但不亲近。那叠信纸躺在俞也床头的柜子里,被她不时拿出来翻看,并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变越厚。
兰陵很快进入冬季。
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李斯去俞也的屋子找她。他知道俞也一直偷偷跟着荆轲给凌府运送货物,所以来打听相关的事。
两人热了酒坐在窗下,对坐而谈。
俞也:“凌氏要的最新一批货物,除了为冬日储备的炭火、粮食,还有很多药草,不知道要用来干嘛。”
李斯:“是为了来年涝期做准备。兰陵一年的雨水大多集中在夏季。你今年秋天才来,大概还不知道兰陵东南方的那条沂河,到了夏季经常洪水泛滥。”
俞也:“所以药草是为了赈灾?”
李斯:“凌氏才没有那么爱护百姓。药草是为了给他们府内自己用,以防病疫沾染到主子身上。”他似是不经意道,“凌氏宁愿把药草白白浪费在府内,都不愿意发一点给外面真正受难的百姓,也难怪那么多人想造反了。”
俞也听出李斯言下之意,心中叹息。她决定就借这个话头,在今天把态度跟李斯表达清楚。
她道:“兰陵城里虽然不公,但现如今天下这样的城池很多,凭几个人的力量是救不了的。那日在女闾宴饮的几个人,他们都或多或少暗示我造反,把我当作心软的傻子。我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李斯:“假装不知道什么?”
她假装不知道,他们暗示她造反各自出于什么目的。
俞也淡淡道:“魏甲怂恿我,是因为他想看热闹取乐;夏无且故意用景阳激我,是因为她想借我来摆脱凌氏对她的控制;随欣拉拢我,是因为她想找个同谋和她一起报仇。至于你——”
至于你,李斯,你和夏无且、随欣一样。你想利用我来帮助你摆脱凌氏,你想借我的手来向曾经欺辱你的凌氏复仇。
俞也最终没能将最后这两句话说出口。她看向窗外。细雪落得久了积成不算太厚的一层,因为无人踏足而洁白平整。雪色太白,在渐渐笼罩的夜幕中竟透着清浅的一层薄蓝,让俞也想起她第一次收到李斯信的那个深秋的早上,她在窗外所看见的碧蓝色的天空。
曾经那一点秋日里的暖意,让俞也在此刻面对李斯时,无法说出太尖锐的话。
俞也不掺杂任何感情,冷静地逐条分析道:“李斯,我和凌氏无冤无仇。即便是和凌氏管家有一点个人仇怨,也远不足以令我大动干戈来解决。我是秦国的臣子,推翻楚国的一个旧贵族,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利益可图。”
她最终干脆明白地表态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若你们想做,我不拦着你们。但我不会参与其中。”
李斯从她的语气中清楚地意识到,她对待他的态度,和对随欣、夏无且等人的态度并无区别。她不会为了他们的愿望、仇恨,去冒着生命危险对抗凌氏。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换成他,他也不会帮忙,甚至还会早早和这些胆大妄为之人划清界限。
他不难过。即便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疼痛感,也绝不是因为俞也不肯帮他。
而是因为在俞也心中,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李斯伸手去取酒壶,修长的指碰到壶上,击出极低的一声轻响。他低垂着眉眼,慢慢地给自己斟酒。
俞也从他的无言的神态中感到一丝轻浅的哀意。她没有深想,觉得他难过肯定是因为她拒绝帮他对付凌氏。
她肯定不会为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好受。
所幸,李斯喝完一盏酒之后,很快面色如常地转而提起荀府中的其他琐事。俞也听他主动揭过此事不提,以为他已经放弃拉她入伙,暗自松了一口气。
次年夏季,兰陵大涝。
这一日又是暴雨倾盆。
李斯撑着伞经过荀府中的一片假山石时,被一只手抓着肩膀按在石壁上。
他抬眼,看到俞也神色冰冷地站在他面前。她来堵他时没有打伞,发丝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他垂眸瞥了一眼俞也抵在他颈前的匕首,很快收回目光,把手中的伞向她的方向斜了大半,挡住倾泻在她头上的雨水。
俞也此刻抵在李斯颈前的这把匕首,正是她和嬴政在邯郸暗巷中初见时,嬴政用来威胁她的那一把。后来在去秦国的路上,因为俞也身手比嬴政更好,嬴政认为这把匕首在她手中能发挥更大作用、就将它给了俞也。这刀很好,几年过去不见锈迹、锋利如初。俞也一直随身携带。
俞也第一次做这种事。如今她才能明白嬴政那时的心绪。那时候,若她不答应帮嬴政逃跑,嬴政真的会杀了她;而现在,她也是真的想杀了李斯。
她将削铁如泥的匕首横在李斯颈前,在他耳边冷冷陈述道:“你用我来勾荆轲入伙,让他和你一起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