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惊蝶,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我千杯不醉呢!”任务员下意识辩驳,在听到那句带着质疑的“这么厉害啊?”时骄傲地抬头:“嗯哼。本小姐全天下最厉害了。”
“那厉害的楚大小姐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看星星?”“因为——”
因为……?
楚惊蝶顿住。天马行空的思绪在脑袋里咕嘟咕嘟翻腾着,晃成一个又一个糖果色气泡和红翅膀小鸟。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噼啪噼啪、泡泡碎掉了,小鸟惊走了,只剩下嘴角抿着的顾明莱,可凶可凶了。
“讨、讨厌你……”她嘟囔着,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臭冰块,坏冰块,就知道欺负人……”
顾明莱便将手机拿近了些:“嗯?你说什么?”
女人矜贵的面容愈发清晰了,楚惊蝶怔怔看着那双令她又痛又怕的眼睛,一个又一个的小明莱就好似有了鲜活的表情:不耐的明莱,冷漠的明莱,咬着牙流泪的明莱……莱莱。明莱。顾明莱。
“好多莱莱啊,头要爆炸啦……我想莱莱陪我去看星星,我可厉害了,我开着飞机带莱莱去北极……”
“但是现在有好多莱莱,好多好多……那我只带一个开心的莱莱走……剩下的我都不要啦。”
顾明莱眉心松了松,忽然想要逗逗这只醉醺醺的蝴蝶:“那如果这样的话,剩下的莱莱会死掉的。”
“真、真的吗?”对方显然被唬住,再开口时迟疑不少:“莱莱会……死吗?”
大概吧,她答,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阴郁:“被人抛下的话,不就等于死了么。”
楚惊蝶怔住。她出神地注视着眼前之人,仿佛要从中拽出一个狡猾的伪装者、又或是一个隐匿的刽子手:“这么说的话,我也死掉过好多次呢。”
顾明莱挑眉,断定她在说醉话。这只蝴蝶格外对与爱与死有关的事情感兴趣呢,她想,再开口时却是轻快不少:“你不会死的。楚惊蝶不会轻易死的。”
“为什么?”
“因为上帝会保佑听话的孩子长命百岁。”
“那我听话吗?”
“听话。”
楚惊蝶于是有点想哭。皱缩的心脏在酒精的浸泡下泛起气泡,密匝匝缠成刻在嗓子眼儿里的呼号:“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上帝吗?还是说你会魔法?”
“我不会魔法,也没见过上帝。我只是比某个会开着飞机到处乱晃的小酒鬼聪明一点罢了——当然,或许不止一点。”
“你又说我蠢。”女孩瘪起了嘴:“顾明莱,你总说我蠢。”
“我没说。”
“我知道你在心里说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会魔法呀。”
“莱莱,我会魔法哦。”她压低了声音,黏糊糊的字节在喉咙里滚完一圈儿后颤巍巍掉下来、叹息似的:“起死回生的魔法呢。”
顾明莱便敷衍地配合几句,是吗,这样啊,很了不起呢……虚伪做作令人发指,偏生被这醉鬼当了真,于是骄傲成八音盒上不知天高地厚的芭蕾小人、鼻尖高昂侃侃而谈起自己的死亡历程——
“被水淹死最难受,耳膜破裂比窒息痛、失明失声。毒发是很缓慢的过程,疼痛一脉一脉地撕开喉咙,最后难免表情狰狞、五官浮肿。至于坠楼……”她顿了顿,显然想起不好的东西:“我只坠过一次楼。我再不能站在太高处了,我讨厌呼啸而过的风和水泥地的冷。”
戏谑笑意尽数褪尽,似冥非冥的灯光将身后的房间切割成垂死的墓场,最终交织成她心底苦眠已久的长夜——
“长命百岁,真好听呢。我能长命百岁吗?”
顾明莱哑然。那字里行间渗透的死亡实在太过深刻,就好像她确实有过如此惨烈的经历,就好像她再不同任何人作别、再不同任何人呼救,只于酒徒的狂热席卷理智之际从容吻过爱人的额头,随即便赴一场与死的约会……
“莱莱,你曾问过我,怕死吗。”她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只是看着,爱与恨都淌不下来了:“我的答案是,我会。”
人怎么会不怕死呢。她不是故事里的巴斯利亚斯,没有教士那样将地狱视作天堂的愚昧虔诚;她无法平静地接受死亡以证明一切苦楚都是上帝恩赐,只有切肤之痛才是她得到的唯一真实——
那令她惧怕令她煎熬的、无法阻拦更无法挣脱的命运轮回啊。顾明莱是悬挂在楚惊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是柔软羽毛下剖割骨肉的刺。死亡尚能草灰蛇线,于是时间之河逆流、好戏重新开场,昔日宿敌洗净暴戾修以伪善皮囊,她咽下仇恨披上滑稽的少女服装日夜挥洒起自己的爱与善良,为顾明莱的悲伤而悲伤、为顾明莱的愉悦而歌唱。
“人死了那么多次,怎么会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她是跪伏于死亡膝上的羔羊。
“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是被命运屠戮的蝴蝶翅膀。
“我——”【警告!4136号任务员已严重违规,申请采取强制措施,申请采取强制措施!】
喉间腥意翻涌,那一刻的痛苦几乎劈开灵魂。楚惊蝶表情扭曲着、挣扎着,每个字都惨烈得像是从喉咙眼儿里挖出来的一样:“我这个人啊。”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
【你不要命了!】
“……就已经,无法顺利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