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驸马他们来了。”满星整理好棋盘,凑到李沫璃身旁说道。
她转过身看向不远处向她走来的几人。
“殿下。”韩沐青向李沫璃行礼。
李沫璃吩咐着周围的下人们,“都先下去吧。”
“坐。”她眼神示意他们,将自己对面的位置让给韩沐青,“听闻驸马棋艺精湛,来陪本宫下盘棋。”就在他们比试的热火朝天时,李沫璃独坐在源溪亭中,思考良久决定亲自来试探韩沐青,她吩咐下人搬来棋盘,邀请韩沐青下棋。
“是。”韩沐青提起衣摆,坐在李沫璃对面。她跟在李沫璃的动作后,将两颗黑子落在对角星的位置上,与白子形成对称,“白子为尊,殿下请。”
玥然公主虽从小眷养在深宫中,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起交涉,韩沐青更怕对方看出自己棋艺不精,与世人相传有误,从而怀疑起自己的身份。她知道李沫璃找自己下棋只是借口,而是为了趁机摸清自己的真面目。李沫璃这个人太过谨慎,同时也太过聪明,对方如此不信任自己,倘若被看出端倪,肯定不好解释。
纤细的手指夹住棋子,清脆地落在玉盘上。
先前几步,韩沐青下棋时干净利落,但不久后,李沫璃便察觉到不对劲。这人的棋路明明杂乱无章,但动作却是毫不犹豫。要不是观察到韩沐青脸上非常自信的笑容,她差点就以为对方根本不懂下棋。不过也是,像对方这种高手,这些定是她的障眼法。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韩沐青滥竽充数、虚张声势的道具罢了。就连那笑容,也是李沫璃过分解读,将韩沐青的尊敬误认为自信。因此,她的每一步棋都变得谨慎无比,生怕被“男人”影响。
直到黑棋落在白棋的圈套中,李沫璃握紧棋子的手在空中悬停。这圈套,棋艺不精的人都能一眼看出,韩沐青又怎会不知。李沫璃显然是要用它掩人耳目,做个假局,却不想韩沐青会直接将黑子落在其中,搅乱了她的计划。
显然,自己赌对了。韩沐青看到李沫璃眼底的诧异后,心里松了一口气。
公主的棋风像极了她这个人,强势、毒辣、果断却又谨慎。哪怕步步紧逼,也会抽出空子设计圈套,避免后顾之忧。
源溪亭立在漾河岸边,秋风突起,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倒映在水面上。
李沫璃思考之际分了神,偏头看向一旁。片刻后,想出了对策,重新做局,“这四月雪,开在春夏之时,让人赏心悦目,如今却成了噪音。”
女人一开口,便轮到韩沐青愣神了。叶黎戈和李伍祁看不懂棋局,觉得无趣早已离开,眼下这里除了她与李沫璃,没有其他人。韩沐青知道对方是在同自己讲话,但听到话中内容时她明显有些意外。
比起试探,更像是在聊家常,韩沐青顺着李沫璃的目光看向河对岸的流苏树,回答道,“殿下说的是……但臣以为,秋冬也是它生命的开始,亦代表来年生机无限。”
“你说的对,物与景皆有两面,就像驸马一样,让本宫看不清你的另一面。”李沫璃看到对方手下的动作一怔,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后,又匆匆低头。她轻笑着,露出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本宫很可怕么?还是说本宫长相丑陋,让驸马不敢直视?”
“殿下恕罪,臣只是怕亵渎了殿下,绝无他意……”李沫璃生得貌美,宛若女仙。要是换作旁人有这等容貌,韩沐青从上及下把对方看个遍都觉得不够。可偏偏这人是李沫璃,盛名在外的玥然公主,正常人唯恐不及。
那双妩媚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倘若谈论时被她如此盯着,恐怕任何人都会难以招架,回答得漏洞百出。
“直视本宫。”公主究竟是公主,身上的气质始终压人一等。
美目盼兮,双瞳剪水。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似灼灼烈日般,直勾勾盯着韩沐青,美得她不受控制地想要回避。
李沫璃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总算不枉她精心设下的这盘局,“不知有没有人说过,你飘忽不定的神情,像极了刚出阁的小娘子。”
韩沐青心虚一笑,担心身份暴露,立马镇静下来,“殿下是第一位当面这么说的人。”
“你还没有回答本宫,你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想要从对方的嘴里套出实话,就必须先让她放松警惕。李沫璃看似好意地提醒起她,“轮到你出棋了。”
“抱歉…”韩沐青心里一颤,手中的动作也跟着慌乱起来。
过去几次交手都让韩沐青抢占先机,如今趁她不备,必须将曾经的债讨回来。
“世人皆说曾经的员外沉稳寡言,虽有段时间突然开朗了几分,但本性仍是孤僻少言。可世人皆不知,这一切都是你的话本。性情印象是台词,朝堂是舞台,而世人是观众。耿直方正、不随流俗是假,闻色善变、诡变多端是真,就连你本人都引以为傲的独来独往,也是你用来伪装自己的工具,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李沫璃一字一句都聊在了韩沐青的弱点上,不断加重着她内心里的惶恐,甚至已经在猜测李沫璃很有可能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韩大人,你觉得本宫说得对吗?”
李沫璃找到了对手的弱点,并对其展开攻势,让黑子卡在中间进退两难。
韩沐青索性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殿下想知道什么事情,不如直接开口。”
“别着急,这盘棋还未下完。”
“韩家效忠李荣,是因为李荣受李佑偏爱,日后很有可能成为储君,而韩家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这李荣,还未得逞便得意忘形,收买官员,强抢敛财,招兵买马,做出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与高铸表面上和气,但私下早已结仇。本以为张老四的幕后是高家,说不定还能牵连到李和儒,却不想一切竟都是李荣的手笔。
“李佑虽爱子,压下了此事,但只要知道刘知府与李荣关系的人,都能猜到此事与李荣脱不了干系。而公主府,正好掌握了全局,既知道韩家与李荣的关系,也从长居在西境的叶黎戈手中打探到了李荣藏兵买马一事。只要公主府揭穿了李荣的勾当,韩家也会被涉及到满门抄斩。
“所以你要趁本宫还没开始对付李荣前,赶紧假意投靠于公主府,从本宫手里拿走那些证据。这样以来,本宫就无法证明那些兵马是李荣买下的。而李佑一直都厌烦本宫和祁儿,你们只需顺水推舟,咬定是本宫在污蔑,再将浑水甩给高家或者老二,便可以一石二鸟,除掉那些妨碍李荣的人。”
这一切虽是李沫璃的猜测,但她还是说得志在必得,自信极了。
韩沐青本还在紧张,却在听到公主的话后立马松了一口气,直接轻笑出声。
她看着眼下这幅惨不忍睹的棋局,回想起师父曾经用来对付大皇子的下棋思路。抬起手,将黑子落在角落。
“殿下讲的这个故事很精彩,让臣突然有了思路。”既然李沫璃先一步坦诚相见,那韩沐青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这是能尽快取得李沫璃信任的最好方式,“一石二鸟……”
“殿下很聪明,论谋略才识,锦忠甘拜下风。但您应该也知道,太过聪明并不是件好事。”她故意换上一副狡诈的表情,直视着李沫璃。
韩沐青这个态度和语气根本不像是被拆穿后该有的反应,李沫璃霎时蹙眉,脸上闪过诧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确是向世人伪装了性格,这么做也确实是为了保护韩家。”韩沐青眼尾含笑不再伪装,放肆地顶撞对方,“但殿下查出的消息也并不准确啊。”
“我与高铸虽结仇,但还不至于要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高家若是落败了,朝中盯向他们的目光都会转移到韩家。李荣招兵买马一事,韩家从不知情。还有我父亲是李荣门下这件事,我从前也不知道。
“我本想带着韩家从这个动荡的局面中逃离,但我与您奉旨成婚,就注定无法从夺嫡这件事中脱身。
“‘正善忠孝’,正善始终在忠的前位,只有明君才配被韩家效忠。李荣欺压百姓扰乱朝政,如此德不配位岂能是明君?李荣身边四面楚歌,到处都是敌人,跟着他,韩家遗臭万年不说,迟早也会被其他皇子看穿算计。父亲投靠五皇子,不过是被他蒙蔽了双眼。
“殿下若是想弹劾李荣,定不会等到现在,而是您手握的证据根本无法致李荣于死地。因为您觉得皇上太偏爱李荣,只要李荣没有弑君篡位,这些没有上台面的事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但以李荣的胆子,真让他起兵造反,他也不敢。所以只有借其他人的手,将李荣所作所为都揭发在台面上,联合其他大臣一起弹劾。皇上再偏爱,也得为了维护民心,不得不放弃李荣。
“而这只手便是韩家。如果可以得到韩家的支持,或者通过监视韩家得到李荣更多的动向,一切都会变得水到渠来,极其顺利。”
“您需要韩家的扶持,却怕韩家不会顺从入局。只好一直试探,借他人之手将韩家抬在明处,让韩家不得不帮您。”
“可太多的顾虑只会让您错失良机。”话锋一转,韩沐青将手里的棋子拿到面前,“正如这盘棋,黑子无心但白子始终都在防备,毫无必要。”
韩沐青落子,逼得李沫璃只能防守。
“我一直都想投靠殿下,但殿下却心生芥蒂,不肯相信。犹豫只会让您错失最佳时机。
“殿下要的是皇位,而我要的是正义和天下太平,您可以借韩家的势力来给自己增加胜算,我也可以通过您在大理寺中的手查明一些事情的真相,我们合作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我与殿下本就是名义夫妻,再者,祁皇子也并非恶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助您。”
说罢,韩沐青收回自己的锋芒,用笑容代替了分析局面时的阴戾,“恕臣无礼,这便是臣的真面目,殿下可还满意?”
韩沐青的话把李沫璃说得一愣一愣的,她一边质疑起自己是否真的猜错了对方的意图,一边又被韩沐青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惊在原地。她迟疑了许久,不知说些什么,“本宫竟没想到你是如此能说会道……”
“秋会同游,十天前那一跪,再加上…侍寝那晚……这应该是第四次了吧。”韩沐青敞开心扉时的模样与绷起脸时相比顺心了许多,让人的信任感倍增。
李沫璃对她的笑脸视而不见,她现在并没有时间想回忆那些往事,“大理寺,你要查什么?”
“自然是要借大理寺的手,重新去查过去那些贪官污吏的大案子,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外戚不得涉政,没有圣恩,以臣的身份恐怕去刑部都会被有心人弹劾。”
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要借那些卷宗重新核查柳山铁矿一案,那些冤案中涉及到了李沫璃,平反昭雪之前,还不能将此事告知于对方。
韩沐青知道过去的种种让李沫璃对她心生厌恶,但她该解释的已经都解释完了,信与不信得看对方的定夺,“所以,臣如此大费口舌,殿下您愿意相信了吗?”
“驸马当真如此善心?”
“利益推使罢了。寻明君护家人百姓,而祁皇子正可以胜任明君。”
“那本宫便信你一次。”
韩沐青知道对方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如此爽快,她内心对自己的疑虑肯定不会这么快消失。不过能借用李沫璃的手搭上大理寺这条线,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李沫璃眼底刚刚泛起的波澜现在已经平静,她重新思索起棋局后,将棋子落在玉盘上,成功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韩沐青顺势看去,认输道,“臣输了。”
“大局未定,输赢也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