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有使臣进京这么重要的事,皇帝却把慕容远打成这副模样,这不是有意为难人么。
穗穗叹了口气,扭头去看慕容远的意思。就见他直挺挺的趴在担架上,脑袋枕在臂弯间,日头照下,藏在阴影里的一双眼仁儿闪过几许晦暗不明,终是朝她点了点头。
既然慕容远同意,穗穗也没理由阻止,请回了宫人,张罗府里的人备马收整。
慕容远躺在担架上,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也不知想到什么,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穗穗见他还有心情笑,忍不住恶狠狠的瞥了他一眼,“怎么受伤了?”
慕容远哼了一声。
倒是惊风,气不过,握紧手里的剑,一字一顿像石子儿往地上砸,“陛下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觉得三爷在建造祭坛时,故意偷工减料,想在陛下登顶祭坛时,谋害圣驾。”
这样捕风捉影的说辞,皇帝居然也信,穗穗忍不住蹙眉,看看慕容远,又看向惊风,“可陛下之前不是又说,三爷建造祭坛铺张浪费,对他很不满意?怎么一天一个主意。”
“不喜我们三爷呗,”
提起皇帝的偏颇,惊风和他主子一样轻蔑不屑,“陛下惯来优柔寡断,又有小人吹耳边风,经常信口胡说,不过是为了找个名头打压三爷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早知道就不提前离开了,穗穗忍不住有些后悔。
慕容远接二连三触怒陛下,若今日又因有碍观瞻,再惹圣怒,不知又要落什么罪名。
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穗穗叫人拿来温热的巾帕,想临时抱佛脚,帮慕容远处理下伤口,却被慕容远捂住作乱的小手,“父王喜欢看我吃苦,就这样,挺好。”
穗穗不想给他添乱,他说好便好吧。
车马启行,慕容远一直盯着窗外走神,目光越来越幽深。穗穗鲜少见他这样严肃的神情,不由跟着忧心忡忡起来。
定西郡地处北燕和南楚边境,穗穗了解的不多,只知定西郡兵强马壮,古往今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几年,定西郡也一直在北燕和南楚两国间摇摆,北燕对此应该颇头疼。从慕容远如临大敌的模样可知,接待定西使臣不是小事。
穗穗默默回忆着宫宴的礼仪,一路上都很紧张。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上了宣和殿,然而,殿上却根本没有定西使臣,只有皇帝皇后。
皇帝看上去心绪不佳,指腹揉捏着额角,听见慕容远和穗穗进殿,抬头看了一眼,又无声覆住面庞。
皇后唤人摆上新的席案,解释说,“定西郡王车马劳顿,先离席歇息了。陛下想着你们奔波进宫不容易,特地留下来见一见你们。”
皇后娘娘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好听。穗穗微微颔首见礼,同慕容远坐去席前。
直到菜都布齐,皇帝才勉强露出疲惫的容颜,朝慕容远指了指,“老穆同朕都讲清楚了,是朕冤枉阿远和小风了,朕对不住你们。”
他说着对不住,语气却一丝歉疚也无,带来的伤害更不可能弥补。
慕容远经历过太多苛责,已经无感,他八风不动的与皇帝客气道,
“祭坛不牢固,有儿臣督办不力的责任。是儿臣无能,从西羯回朝之后,一直抱恙,应付一干事务有些力不从心。”
“你还病着?”
皇帝诧异出声,这才想起,他从平城行宫离开之前,才罚了慕容远板刑,这会儿怕是还没痊愈,于是赶紧让人抬来胡床软垫。
慕容远也不同皇帝客气,大喇喇坐了上去,“让父王母后见笑了。刚回上京时,父王派儿臣去刑部办案,就被细作所伤;后来太子殿下远去西羌,儿臣接替工部事务,修缮水坝时不慎又被船锚砸中;兵部战友请儿去指导布阵,儿也不忍拒绝;户部尚书前次说……”
穗穗不明白,慕容远此时为何要说这些,倒是皇帝,听着听着,脸色已经十分微妙。
“行了,”他出声打断慕容远,递来一个眼神。
精于朝政的人往往只需要这一眼,就知道对方的想法。慕容远定定迎上皇帝的目光,在穗穗还没觉察到时,已经完成了一场对峙。
最终皇帝败下阵来,讷讷错开视线, “阿远能干,朕一直都很欣赏,本想将接待定西使臣的重任交给你,但听你的意思,看来是不愿帮忙了。”
若非皇帝自己说出口,穗穗甚至压根都不知道,皇帝今天宣召他们进宫的意图,是想让慕容远接待定西使臣。
而慕容远呢,别看他一幅病恹恹的模样,长篇大论的诉苦绝非临时起意,眼底闪现的精明也逃不过穗穗的眼睛。
显然,他早就猜到皇帝会把接待定西使臣的事指派给他。
定西郡事关重大,接待得好没有任何嘉奖,但凡有任何差池,都是他的过错,吃力不讨好。
他已经在平城祭坛一事上吃过苦头了,自是不愿再答应。于是特地留着自己的伤势,不让伤口痊愈,称病喊累,以此推脱。
穗穗摇摇头,无声笑了笑。亏她还替他担心,人家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
穗穗的动作没有逃过皇后的眼睛,她挑声问道,“婕妤为何叹气?”
慕容远没想将穗穗牵扯进来,听见皇后突然提起穗穗,他瞬间警觉神情。
穗穗能感觉到席案下一只手突然捏住她,指骨粗糙,压得她有点疼。
她悲哀的看了慕容远一眼,正视皇后道,
“我在叹息自己不懂事。王爷每天回到府里,都疲惫不堪,我不知道他为朝事付出了这么多,还因为他无暇陪伴而抱怨,实在惭愧。”
她一边说一边含情脉脉的看向慕容远,连慕容远这只精于表演的老狐狸都不禁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很是尴尬的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皇帝明显对穗穗的话感兴趣,出声问她,“你说他为朝事疲惫不堪,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王爷十天里有九天都挑灯伏案到天明,有时炭盆熄了都无暇顾及,就这么冻着,旧伤添新伤,一直病病殃殃的不见好。”
穗穗添油加醋,言语夸张。皇帝在她的讲述中一点点舒展开眉头,目光坚定起来。
在皇帝眼里,穗穗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南楚公主,根本不懂他们北燕的朝堂,而且冒冒失失,一看就不太聪明。连她都说慕容远抱恙,这话看来可信。
“人在病中精力欠佳,难免犯错。王爷余生都会为北燕尽忠尽力,不差这几日。陛下不如开恩赏他歇息几日,我这个做婕妤的也好安心。”
穗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皇帝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罢了,这次接待定西使臣的事,再拟人选吧。朕要是再不让阿远休息,你家婕妤该怪朕了。”
穗穗笑着说不敢不敢,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波澜。
慕容远一次一次伤害她,她本不想帮慕容远做证的。奈何,现在她也是敦王府的一份子,慕容远出事,她和她的商队都会受到影响。
帮他就帮他吧,她心里理智清醒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