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彻的嘴角慢慢拉平,定定地看着我。
“不好笑,”暗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反而在微微发光,他认真地注视着我,“每个努力生活的人,都不应该被嘲笑。”
“……”
他的表情那么认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眨眨眼睛,岔开了话题,“啊哈哈哈,还有还有,辞职的时候我还给老师送了礼物,算是感谢她的关照,还给那些小朋友们买了一大包糖,在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发给了他们。”
回想着那群小鬼头欢呼着齐齐围住我,从我手里领走糖果,乖乖坐在板凳上,一边吃着糖果一边欢快地问我,老师老师,你看这个这样画可以吗?
……我感觉心里似乎松快了不少。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从小挺受老师喜欢的,记得以前学校经常有实习老师来实习,每个老师都跟我相处的不错,所以她们每次离开的时候我都会有点难过。”
想起以前的事,就忍不住想微笑。继续往嘴里塞着芯核,我轻快地说。
“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群学生说再见,所以就想着,还是买点糖果吧,只要吃着吃着就不会记得了。小孩子忘性大,一个月的时间看似久,实际算下来,也只跟他们相处了32小时,很容易就忘记我的。”
“再过个几年,连我长什么样都不会记得。”
“即使有一个孩子偶然想起了不告而别的那天,至少在他的回忆中,那个奇怪的老师突然消失的时候,也应该是充满了糖果甜蜜的气息……吧?”
我将芯核裹在腮帮子里,戳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不确定地说。
“……大概?”
“你总是这样吗?”秦彻一直在沉默地听着,额前的刘海柔软地垂下,掩住了他的眼睛,大半张脸都掩盖在阴影中,等到我说完,才低低地发问。“什么?”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总是这样。”
“自以为是。”
他抬起眼,语气平静,暗红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我,视线充满审视,几乎会让人错以为那是冰冷的红外线摄像头。
“不说,不改变,不去争取,惯于用糖果包裹谎言,在对方还沉溺在你给出的甜言蜜语时,不声不响地抽身离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在房间,不停自我怀疑,思考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所谓的糖果不过是你自我感动的补偿,实际上你早已做好了决定,从来没有在意过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会因为对方的想法改变自己的决定,还妄想得到原谅。”
“就是因为你这么奇怪,心软、又无情,所以你永远不会被原谅,”秦彻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他会永远记住,这个老师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是如何不告而别,如何怎么抛弃自己……”
“他永远不会忘记。”
“……”
我垂下了眼睫。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
心弦再度绷紧,熟悉的沙粒重新慢慢积蓄,承轴磨损的格叽声在耳畔窸窸窣窣响起。或许我为他的话该生一下气,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在事实面前,一切的说词都那么苍白无力。
“我从不期待原谅。”
“谁都是要离开的,没有人能一直陪着另一个人,既然离别避无可避,迟早会到来,为什么不能让它来的晚一些,非得毫不留情地撕开它,非得让我做那个刽子手……非得让他恨我?”
我又吃下一枚芯核,平静地述说。
“你想让我怎么告诉他?告诉他,我是一定会离开的,人们注定会分别,他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糖果终究会化掉,再善意的谎言终究会被识破,再圆满的童话最后都是生离死别吗?”
“……那样太残忍了。”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的,知道人们终究要醒来,美梦困不住所有人,但是——
“无论是分离、决断、永别,还是死亡,再怎么不愿面对,人们终究要走上那条道路。既然如此,在还未学会什么叫伤痛之前,尝一尝虚假的甜蜜有何不可?即使多巴胺带来的愉悦终究会消散,但感受过的幸福是真的……人类不就是追逐为了这样的快乐,而在这个世界上艰难地活着吗?”
“谎言包裹真相,童话包裹现实,糖果包裹苦涩。”
“勇敢的人能撕开这层虚伪的面纱,追逐真相,但不愿睁眼的人就是懦弱了吗?希望他能做个好梦的人就是自以为是了吗?”
抬起眼,我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很低,也很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用心急,真的不必过于心急。没有任何一轮月亮能永恒地高悬夜空,我们都知道,最伟大的离别是死亡,那是世界给所有人的吻别,它会平等地照耀在每个人身上……或早或晚,所以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享受当下不就好了?”
“真的这样到了不得不离别的时候,是否告别,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非得是离别?”秦彻向我走近一步,原本我还能直视他的眼睛,现在得微微仰起头看着他,而他低下头,固执地捉住我的目光,“……明明还有一个词叫再见。”
“你也一直在清醒地看着,为什么要遮住别人的眼睛?”
“以为我在指责你吗?”
“错误,重点不是你欺骗了他,也不是没有跟他告别,更不是把他当无知的孩子一样隐瞒。这些不是不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你明明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却唯独对他的渴望视而不见。”
“真残忍,明明他只想要再次见到你,”他的声音同样很轻,轻得像从天上飘下来的羽毛,“而不是再也不见。”
“……那可真是个好难哄、好难哄的孩子了。”
将口中的芯核咽下,我对着秦彻微笑起来。
地下室实在太黑了,作为光源的芯核一颗接连一颗熄灭,再浩瀚的银河也会被黑洞吞没。秦彻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尽力表现得从容一些,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地、在轻轻颤抖。
“我可没那么好脾气哄人……我做不到的。”
“你可以。”
我站在原地,而秦彻又朝我踏进一步,阴影重叠着影子,让他几乎与这黑天鹅绒般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亮起的红眼睛与我手中的芯核在微微发光……像不知满足的猛兽觊觎在篝火旁歇息的旅客。
已经超过了安全的社交距离,危险近在咫尺,警报在神经末梢叫嚣,而我看着逼近的他,慢慢伸出手,为摇摇欲坠的罗盘再添上一枚砝码——
我又往嘴里塞进一枚芯核。
光源再弱了一分,秦彻与我的距离已经缩小到几乎为0,我能轻易嗅到他身上的洗发水香味,是跟我身上一样的,淡淡的冷香。而他如同知道我在想什么,弯腰低头,贴住我的耳侧,像两只交颈的野兽,交换着彼此的气味。
“你随时都可以做到,只要你愿意。”
秦彻偏过头,灼热的气息擦着耳垂一掠而过,低哑的声音在耳膜上鼓噪。他贴在颈侧轻嗅了一会儿,仿佛被我们身上一模一样的气味安抚、又或是被这样的气息鼓舞,终于不再忍耐,起身看向我——
然后,撕破了那层伪装了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错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的面具。
“不要拒绝我,不要推开我,就这么简单而已。”
下巴被一种平稳但不容拒绝的力道捏住,头被迫抬起,视线不受控地与他相交,我看到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笑意的笑,粗粝的指腹贴住脸颊安抚地摩挲了一下,像是猛兽在咬断猎物脖颈前最后的怜爱,然后——
那只藏着以太芯核的右眼第一次完全向我亮起。
“让我知道你的一切,让我了解你的所有,将你全部向我敞开,包括想隐藏起来的痛苦,不想为他人知晓的难堪。”
“——告诉我,你和EVER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红雾升腾笼罩住视野,视网膜上的噪点在搅动,天地开始回旋,我却在……我的视线却越过他的肩头,虚虚地看向空无一物的黑暗,发出一声谁都不会听到的叹息,随即,咬碎了嘴里的芯核。
……他终于问了。
“咔嚓。”
于是最后一颗星星就此熄灭,血月向我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