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闻也再见到宋昭宁,是在一个没有防备的午后。
阳光很好,透过玫瑰色的玻璃窗,晕在胡桃木地面,扩出水波似的光影。
她就站在那簇光影里,低着眼,纤长眼睫如一柄鹅绒小扇,抬起时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琴音突兀地错了一拍,沉闷地推撞在静谧琴房,他停下手,那瞬间的表情控制一定非常失败吧,因为看见她愉悦地笑起来。
她一身热辣性感的美高打扮。
格纹衬衣,散乱但有型的V领,胸口随意地别着一枚校牌。
百褶超短裙,蹬着一双威风凛凛的骑士靴,阳光下,交错铆钉闪亮如钻。
刘海用造型奇特的一字夹别起,她前额白皙饱满,眉弓立体,眼尾挑着眼线,鼻尖点了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
闻也没见过这样的宋昭宁。
她单手撑着琴台,随手奏了几个音,流畅熟练地续上后半段。
在这个没有风、蝉鸣忽然呱噪的夏日午后。
闻也一动不动,垂在膝上的手指攥成了无法泄露心事的拳头。
应该已经很克制了,无论是心跳还是呼吸,可眼尾余光还是撞见她眼皮弥散的金粉,随着掀起眼帘的姿态,仿佛平静湖面起了金光闪闪的涟漪。
“怎么?”她笑起来:“你看见我,好像很惊讶?”
是啊。
难道不应该吗?
闻也想问。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一年七个月二十一天,没有见过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系统在这一刻被她若无其事的笑容击败。
介于少年和青年的喉结突兀地咽动,于是她的目光好像是发现了一只不曾见过的蝴蝶。
男孩子的抽枝拔条总是很快。
当年他被领进宋家时,又瘦又小,宋昭宁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橱窗里哪怕打了0.5折也卖不出去的娃娃。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日后短短几年,成为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迅速地拔高到一米八,然后超过一米八。
变成高挑清瘦的少年,然后逐渐坚实精悍的腰身和肩背,他身上,已经初具成年男性的影子。
但是她好像没怎么变过。
将近三岁的年龄差,那是他无论跑得多快也无法追上的鸿沟。
从她十八岁,到她的二十一岁。
她当然是万众瞩目的公主,她的人生并没有因为一个外来者的意外,打破既定轨道。
但她会在成年后的某一天,忽然从那种散发着昂贵香水味的上流晚宴中消失。
她踩着油门,双门跑车义无反顾地冲向拥有月亮的海湾,他们纵情声色,喝酒到天旋地转,打火机的金色火焰咔嚓咔嚓地响,烟雾缭绕中,闻也看不清她的脸。
她和不同的男孩子接吻、拥抱,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近,却又在某些时候,让人感觉很远。
毕竟,一个人只能短暂地拥有月亮的夜晚,而无法拥有月亮本身。
关于月亮的省略号,被他留在十七八岁的少年心事,从而化作一次又一次的缄默,以及愈发游刃有余的社交笑容。
顾叔叔是位很好的长辈,跟在他的身边,闻也迅速脱胎换骨。
专业的西服定制师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上门,很熟悉了,偶尔会感慨:长得真快。
然后问:宋小姐又没回来吗?
闻也一愣。
那也是一个夏天,花园生机勃勃,草场水源滋养生灵,他却像是被过于明亮的阳光烫到,慌张地转开眼。
他学会了很多,如何虚与委蛇,如何虚张声势,如何虚情假意。
但他始终学不会,如何在别人提起她的名字时,奉上一个弟弟对姐姐尊敬或想念的笑容。
宋昭宁从不让他喊姐姐。
唯一的一次,是好几年前,她偷偷带他到墓地,祭奠他的亲生父母。
闻也问她为什么。
她想了想,说:
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么,因为我是姐姐。
因为我是姐姐。
所以我会照顾你。
因为和所以有时候不一定承接因果,但她总是很自然地接受一切。
她不在意这个家里多出两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不在乎外界传言宋家未来话事人或将改姓。
任凭世界纷乱,她永远明媚闪亮。
一直在国外念书,按照最初设想的路程,她应该进QS前五念金融,结果不声不响地改了梦想,申到那个以超低毕业率闻名的严谨国家,学习天体物理。
这代表了一个信号。
她真正退出权力中枢,无所谓宋家最后落到谁的手上。
和她宋昭宁有什么关系呢?她自由了。
她很小便展露出了对天文的向往,只是那时候年纪尚小,无所谓她多发展兴趣爱好。
可没人知道,幼年时期一颗种子,竟然会在经年后长成不可撼动的参天大树。
吵架,当然有。
宋微亲自把她从德国抓了回来,断掉她的所有信用卡,勒令朋友圈不许接济。
她有自己的傲骨和脾气,不甘心困做提线木偶,但她不擅长吵架,只能用更加火上烧油的沉默应对。
那樽价值几十万的花瓶砸下来,他来得及护住她,鲜血和成千上万的瓷片混在一地,化作蒙太奇似的模糊光斑,映在她惊惧眼底。
后来缝了好几针,在他看不见的位置。
她的手指沿着伤口轻轻游走,末了,叹息一声,说:“不该把你卷进来,对不起。”
那可能是闻也最接近宋昭宁的时刻。
她不哭的,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或许是那晚的月光会骗人,又或许是灯光揿得正好,她眼尾隐隐散着泪意。
“没什么好抱歉的。”闻也局促地避过目光,低头,疼痛让他的声音沙哑:“得到什么,便失去什么。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
忍了忍,还是没忍得住。
他想知道她的答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什么都有,却好像什么都没有。
只要她不解读。
那他们还是世界上距离最近也最遥远的姐弟。
“你做这一切,心甘情愿吗?”
不算一个多么厚重的问题,她回答得也很快。
“如果你的意思是,利用你的梦想交换我的自由,那么,我永远不会因为此事而感到抱歉。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如果没有你,我就要一辈子被困住了,我不会快乐的。”
她垂着眼,很近很近地靠着他,目光专注明亮:“但是因为你,我的人生从此不一样了。所以,谢谢你,闻也。”
闻也听着,心想:
是啊,不会再有比她快乐更重要的事情了。
在那之后,她什么也没带走的离开了。
闻也每个月都会往她的账户打钱,那笔数字对他来讲几乎是天文。
宋家在吃穿用度一事上非常舍得,尽管他不是顾正清的亲生孩子,却也一视同仁,在宋昭宁“叛逆”后,他户头的可支配额度更是扶摇直上,有时候他要非常耐心地,才能数得明白,后面一共有几个零。
然后他把这一串零,打给了宋昭宁。
她在国外,不用国内的通讯软件,所以加上的头像只是孤零零的置顶和摆设。
没有背景图,没有朋友圈,什么也没有。
后来,纯黑色的头像忽然换成了整夜烟火。
那晚他结束一个宴会,曾经阿谀奉承宋昭宁的人,如今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小闻总。
他知道了当时宋昭宁的心情,权势并不会让人感到快乐,相反,只会带来无穷尽的疲惫。
酒喝得多,情绪翻涌。
站在浴风露台抽烟,灰烬笔直地蓄了一截,花园郁郁葱葱,月光洒在庭院的白玉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