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威,连太后也不敢触其锋芒,何况于他!
人的成长,有的时候,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活了十六年,卫东阳从来没有哪一刻,一如现在,清楚明白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也没有哪一天,一如今天,让他一时体验到如此多的愤怒和绝望。
愤怒绝望中,卫东阳看着一脸感慨,沉溺于自己说辞中的安平帝,脸上只露出醒悟到自己闯了祸的愧疚表情:
“……原来,是这样……所以,昨天在这里,你和爹爹任由我胡说八道,欺君罔上,却没有拆穿我,舅舅,我……”话到此,卫东阳适时住了口,一撩衣摆,跪到地上就要磕头请罪。
除了有外人在,亦或是遇到大宴祭祖等正式场合,卫东阳对着安平帝,向来是甚少正经行大礼的,更多的时候,都是随性不拘,目无法纪,偶尔就是自已真犯了错,越了界,也只耍无赖叫舅舅撒娇,让安平帝不忍罚他。
看着从来对着自己无法无天惯了人,如今,却因愧疚于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而跪在自己面前难过得磕头请罪,安平帝一时只摇头,不等卫东阳磕到第三个上头,便只叫边上的杨振,把卫东阳人扶起来,说卫东阳道:
“……好了,舅舅又没有怪你,你不过只是孩子脾气,你爹就是太死板正经了,一点小事,也闹得当真,他是不是还打你了?!”
卫东阳没说话,只身形晃了晃,恰让扶着他的杨振,看到他背上,因几番折腾后,伤口裂开来,透过锦袍渗出来的血迹。
“嗳哟,世子爷,您这是……”
杨振惊诧低呼,边跌脚,边只给安平帝看卫东阳衣裳上的血迹,安平帝见状,也是变了脸,忙只叫小太监去传御医。
待得御医来,解了卫东阳的衣裳,让他趴到榻上,见其背上,棒痕交错,伤口开裂,青紫红肿,看不到一块好皮,也是摇头,只拿了金疮药,小心给卫东阳敷上,另处理了伤口,交待道:
“……虽没伤到筋骨,但也要小心将养,不得掉以轻心……现下天热,若是不妨感染成坏疽之病,可就不好了……”
疽病难治,不说十有八九的人都救不回来,就是侥幸有那医好的,也要留下终身残疾,圣人一听,霎时沉下脸,教训卫东阳,说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说他:
“……在舅舅这里,你就是犯了天大的错,都不是什么大事,以后万不可为了一点小事,就折腾自己的身子……”
安平帝说得慈和,卫东阳趴在榻上听着,心里却只越发觉得茫然难受,因为他知道,安平帝对他的疼爱是真的、和蔼是真的、偏袒维护也是真的,可同时,皇权之下,对北徐一族的残忍也是真的,话里话外,对他有所隐瞒欺骗更是真的。
既然什么都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呢?!
卫东阳趴在榻上,心里四顾茫然,待熬得圣人抒发完了护犊之情,便只咬牙,从榻上起来,不顾安平帝要他留下在宫里住几日养伤的话,坚辞离宫,回了候府。
折腾了一天,几番来回奔波,加之心中抑郁,卫东阳回到候府,当夜便发起了高烧,只吓得公主,哭来差点晕过去,如此,阖府闹得人仰马翻,翌日,连宫里太后圣人也惊动了,为此,圣人只把卫候爷宣进宫去,说了一顿。
“一点小事,当时本也是朕有意纵容他……你事后何必又跟他较真,打得他体无完肤……他自小娇养,皇姐拿他当眼珠子似的疼爱,你和皇姐膝下,也只他一根独苗,若他有个万一,你难道就不心疼?”
“……以后不许你再打他了,不然,你打他多少下,事后叫朕知道了,朕便也从你身上打回来!”
盲目的护短,或许是李家人天生在骨子里的通病,卫候爷闻言,也是苦笑,只得连声应是,不敢多反驳辩解。
还好少年人元气盛足,卫东阳虽烧得吓人,但因体健,没出两日便只退了烧,高烧一退,人便没了大碍,待得再将养了四五日后,连背上的棒伤也差不离好了,卫东阳便只叫含云含素收拾东西,搬了屋子,住到了候府的世子院问道堂起居。
候府前院,最要紧的三处院落,一来是候府的世子院问道堂,二来是卫候爷的书房闻道堂,第三便是先年二老爷卫泽住的乐道堂。
问道,闻道,乐道,三处院落堂名,本来是取人一生追求大学之道,少年时要问之,中年时要闻之,待得年老时便要乐之之意。
只数年前,卫二老爷将自来住的乐道堂,另改名成了素心堂,这才叫三处院落堂名,没了一脉相承之意,卫东阳当时年少,并不解其意,如今,略窥得前尘往事,再站在素心堂前,看着高挂在正房当中的堂名匾额,心中终于有所戚戚;
天地之道,已不敢乐,只能日日素心问己。
二叔,你的愧疚,除了藏在心中,可也有在这满堂华屋间,留下支言片字,以供后来人,能明晓当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