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啊,咱们也算老朋友一场,聊聊怎么了?”黄胜盯着他笑,“俗话说,人不可貌相,真看不出来渝公子还有这样的手段?想必这洞房花烛定然精彩,不妨跟我们兄弟说道说道……”
黄胜边说,作势要拉人胳膊,小莲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肩头,不等他反应,只听见咔嚓一声,后面的话全都变成喉头一声惨叫。
其他人就要冲上来帮忙,小莲目中一凛,以极快的身法闪过,唰唰唰几个响亮的耳光,抽的一众神志不清、唇口冒血。
小莲目中微红,眼露凶光,若是有人注意,就会发现此刻连他身后的河水都开始泛起波纹。
无形的压迫感加上这副冷厉的架势当场将几人吓退,原本不甘的黄胜也只撂下一句狠话灰溜溜的跑了。
小莲慢慢平息周身杀气,眼眸恢复正常的颜色,对上重矅的视线,他连忙将脑袋垂下。
“这位公子,能不能麻烦你帮帮我?”
斜坡底下突然有人伸出脑袋,因着地势的原因,方才并没有注意到这附近还有其他人。
重矅循声看过去,眉心微蹙却又很快舒展开,向他求助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面貌姣好,衣衫鲜艳,河水相衬,格外明媚耀眼。
姑娘急道:“我洗的衣服漂走了,麻烦你帮帮我。”
重矅看向小莲,小莲几步跳下去,捡了根树枝将沉到水底的衣物捞起来。
姑娘连连向重矅致谢:“多谢公子。若是这些衣物真漂走了,段天涯他们能嘲笑我八百年。”
重矅说:“此水片羽不浮,衣物如何会飘走?”
姑娘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是哦,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公子见笑了。公子看着面生,素日似乎没见过?我叫云彩,是镇上药堂的大夫,公子怎么称呼?”
重矅淡淡道:“萍水相逢而已,何必过问?”
姑娘跑过来张开手臂拦住他,两条粗长的灯笼辫垂在胸前,间或编有银铃,她一动,就发出轻微轻灵响动:“虽然是萍水相逢,但你帮了我,怎么也要留下姓名,下次有机会说不定我也能帮上你。”
“不用了。”
云彩依旧拦着他,狡黠道:“你若是不说,我只好自己去打听了?我那药堂天天来看诊的人可多了,我不信没人认识你,再不然,我就拜请萧宗主替我画张像贴在药堂里……”
“渝占亭。”
云彩显得有些惊讶:“你就是渝占亭?我听说过你的事情,难怪方才三扇门那几个讨厌鬼找你麻烦?你要是想给他们一点教训,我这里有奇痒无比的痒痒粉、笑到抽筋的笑笑粉、还有一天跑八百遍茅厕的通通粉,你需要哪种?”
“不必了。”
“这都不教训他们?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重矅绕开她走了,云彩冲他道:“有需要一定记得找我。”
第二天一早,黄胜和几个三扇门弟子火急火燎的跑来敲开重矅的房门,进门就如浑身长虱子似的乱抓乱挠,浑身皮肉抓挠的没有半寸完好,齐扑扑跪了一地,连声不住的道歉,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走。
隔天在大街上,这几人又拦住他,一边跪地狂笑不止一边磕头如捣蒜道歉,引得周围的百姓纷纷围观。
沈怀亭知道这事,半开玩笑的说:“知道三扇门跟你不对付,还故意将人使唤到你跟前,可劲儿折腾,这是邀功呢?还是邀宠呢?”
重矅没理。
过了两天安生日子,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谁知那黄胜突然又带人跑来涕泗横流的说要做仆人赎罪,几个人每人每天轮流将房间的地板擦一遍,沈怀亭一天之内三次险些滑倒。但无论他怎么赶,这几个人也不肯离开。
重矅找到药堂,那是镇子上唯一一家药堂。虽不当道,却一点也不冷清。
进门就瞧见人正在看诊,她看上去年岁不大,却经验丰富。药堂里,只有她一个大夫,问诊、开方、拿药都得忙,问诊的病人不少,不光屋里坐满了,连门外也全都是人。人群吵嚷的厉害,道不是在争执什么,而是都只顾自己讲话,声音越说越大,最后都只能扯着嗓子吼。
云彩也在吼。
云彩:“老伯,这种情况多久了?!”
老伯:“我没喝酒,那玩意儿现在不敢喝。”
“我说,你这种情况多久了?!!”
“没喝没喝,真一口都没喝,你这丫头咋还不信呢……”
“不是,我是问……咳咳咳咳……”
药堂陡然鸦雀无声,只有云彩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这情况多久了?!!!!!”
老伯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
声音很快又涨起来,密匝匝的,几乎没个空隙。
“云彩,我们这啥时候能拿药啊?这往家赶还二三十里地呢?”
“马上马上,婶子你等等。”
“云彩,我这胃疼的厉害,你看能不能先给瞧瞧啊?”
“好好,大叔你到这边……”
“云彩,我那小孙子又发烧了,实在没力气背他过来,你看能不能先拿药让他吃着啊?”
“这不成啊,我得见着病人才能开方子,爷爷,你还是带他来一趟吧。”
“云彩,你闻闻,是不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哎呀!我炉子上还熬着药呢!”
“……”
在门口立了半晌,重矅转身往外去,走到台阶底下,他停住,又折返回来,穿过拥挤吵嚷的人群,走到柜台里边,随手拿过几人手中的药方压在算盘底下,熟练的拣好药材,修长的手指飞快拨动面前的算珠,声音干脆又响亮,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二十文。”
接过钱,他顺手放进旁边的抽屉里,又开始整理下一张药方。
云彩从内堂出来,立在旁边足足看了一盏茶时辰,直到病人们催的急了,她才坐回刚刚的位置上。
忙了快三个时辰,终于能缓口气。云彩倒了杯茶过来,给他放在柜台上:“看不出来,你还会抓药?这算盘也打的好!噼噼啪啪跟放炮仗似的。”
云彩总是一说一笑,眼睛里像盛满了星光。
重矅将柜台整理好,拿毛巾擦了擦手:“久病成名医,渝氏世代经商,会打算盘有什么稀奇?”
云彩兴致勃勃:“我这药堂现在就缺你这么一个行家里手,跟我干吧,工钱我给你开双倍。”
重矅开门见山:“我今天来是请你不要再捉弄三扇门的弟子。”
云彩坦然承认:“我就是替你整治他们一番,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不捉弄他们就是了。你考虑考虑我刚刚的提议,要是你觉得工钱太少,我可以雇你当二掌柜。”
重矅走出柜台:“另请高明吧。”
“等等,”云彩拦住他,“渝公子,你舟车劳顿来到这里,想必不是为了郊游踏青。这河道修建咱们是肯定帮不上什么忙了,可这治病救人的事还是能出一份力。这地方偏僻,方圆百里就一个赤脚大夫,不然我这药堂能挤成这样吗?之前我雇了几个伙计,可我实在太忙了,根本没功夫指点,连现学现卖都成问题,干了三天人就走光了。渝公子,你就帮帮忙。”
“抓药的活只要识字就能干。”
“那怎么一样?”云彩说,“俗话说,医者仁心。就凭渝公子有悲悯之心,不忍见百姓疾苦,我就觉得你比其他人都合适。”
“姑娘打理这药堂,是因为悲悯,不忍见他人疾苦?”
云彩说:“我之所以习医,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生老病死苦,人这一生要经历的痛苦实在太多了,我们虽然无法悉数避免,可也并非只能听之任之。再高明的医者也无法治愈所有疾病,但可以尽力去医治,这不也是减少痛苦的一种方式吗?我们无法改变生死定数,无法决定人生长短,但我们能改变从生到死的这个过程。”
“姑娘有这样的宏愿,渝某十分佩服。不过,宏大的愿景就像海上的泡沫,看似美丽,实则经不住风浪。反倒是渺小而具体的愿望,更像珍珠,捡到的每一颗都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云彩嘻嘻直笑:“你讲话可真深奥,什么泡沫珍珠?我只知道川芎贝母。”
重矅自顾自说:“痛苦并非抽象而痛苦,痛苦是因具体才痛苦。一位闻听三军阵亡的妻子,她的痛苦一定小于知晓丈夫身在其中的痛苦。只有对丧夫之痛感同身受,她或许才能明白,三军阵亡是成千上万个同等痛苦的叠加,而不是纸上轻飘飘一句话。”
云彩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三军?什么三军?我只关心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给我当二掌柜吗?工钱绝对让你满意。”
重矅看了她一眼,抬脚往外走:“在你雇到伙计之前,我会过来。”
“那明日辰时,别忘了,来晚了我可是会扣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