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柱想上前,却又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
重矅没有在意这些,将他拉进逼仄的房间,一一指给他看:“饭菜,衣物,热水。你慢慢收拾,不必着急。”
交代好,这才转身阖上房门出来,铜柱担忧的走过来,见他手背上鲜血淋漓,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我猜对了,你这朋友怕是不认得你。就他这个反应,能不能听懂人话都难说。”
边说,他边掏出一只口哨递给他:“呐,他们训练奴隶的哨子,我替你讨了一只,你试试管不管用?”
重矅没接。
铜柱说:“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这就是事实。真灵已散,前尘往事皆如云烟。他现在只当你是陌生人,你要不拿着这只哨子,说不定他发起狂来,还会伤人……”
“他本性纯良,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铜柱压根不信:“那死斗场多残酷的地方,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人,能有几个善茬?再说……”
他刚想说他脸上令人生畏的伤疤,铁定不是个好东西,又觉得不好,便没再说下去。
“我提醒你,以后他跟你一个屋,你多防着他些……”
房里突然传来打砸声,动静吓得铜柱一惊,原本靠着柴堆酣睡的铁柜也一个激灵坐起来。
铜柱:“什么响动?拆家呢?”
重矅看向门口:“他刚来,许是怕生。”
铜柱感到肉疼:“我就这点家底,可别让他都给我嚯嚯了。否则,我又给他卖去死斗场!”
感觉到一道视线迎面而来,铜柱又赶紧赔笑道:“我开玩笑呢,哪能啊?”
尽管这道视线温和平静,但铜柱还是觉得局促不安,以至于如坐针毡,他赶紧扯了个由头溜之大吉,不再管人这摊子事儿。
屋里的动静不小,但还是很快止息了。
房间里能砸的东西不多,重矅猜测,这是主要原因。
他重新推开房门,一地狼藉。
饭菜倾洒,热水横流,衣物变成一堆破布……
“元十三”立在墙角,半埋着头,阴恻恻的盯着他。
重矅走进来,捡起碗碟,将桌椅扶正,从外面重新打了热水进来,又从被踹翻的衣柜里取出一叠整洁的衣物放在旁边,看着他说:“以前我养过很多凶猛的小兽,最初,它们也总爱闹脾气,把屋子弄的一团糟。我知道它们只是想试探我的态度,因此故意向我展示它们的脾性。后来知道我没有恶意,也就慢慢变得温顺。”
“元十三”盯着他,眼中的防备没有减轻分毫。
重矅说:“今天你也累了,梳洗一下就好好休息。”
他的劝告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一走,房间里立马一片狼藉。而且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
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房间里终于彻底消停。
重矅在院子里立了许久,他看着手背上的新伤,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半天才又放下衣袖将它遮起来。
他轻轻推开房门,房里几乎无立足之地。除了房顶,几乎能掀的都掀了。他走进来,扫了一圈,“元十三”窝在床榻边上的墙角,尽管睡着了,却依旧保持着随时攻击的姿势。
重矅微微抬指,房内一切物品开始自动规整,少顷便恢复如初。
他走近,在他跟前蹲下,毫不费力的将人抱到榻上,盖好被子,安稳的一夜就这样过去。
但当他醒来,一切安详都不复存在。
这里每天都在上演打砸好戏,重矅手上也新伤不断。刚开始,铜柱和铁柜还会随时准备又长又粗的木棒用来防备他,后来发现他只攻击重矅,也就慢慢放松警惕,甚至到后来,他们对此习以为常。
漫长的黑暗很快过去,整个快活城恢复了往日的光明。
“元十三”仍旧裹着他那身从未换洗过灰布袍子,静静的窝在角落里,仿佛跟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铜柱佩服重矅的耐心,却也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道:“他真是你朋友?我怎么看他谁也喂不熟似的?再这样下去,非把你这只手咬废不可。”
重矅说:“他只是认生,慢慢就好了。”
铜柱说:“你这哪是养一奴隶,压根就是养一祖宗。”
“今日我出去一趟,烦你替我看顾他。”
“看顾?我哪敢看顾他?他要是发起狂来,还不把我们兄弟俩撕了?”
“旁的道也无妨,只他若要离开此处,替我跟着。”
“……”
重矅径自去了赌坊,这是此处来钱最快的地方之一。他要带人尽快离开这里,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准备一些东西。
于他来说,轻轻松松在赌坊赚一笔钱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今日这种场合让他略感不适,初始只是胸闷,发展到头晕眼花,以至于不得不中途退出来。他粗粗一估,手上这些钱道也勉强足够。
街市繁华热闹,与红尘烟火并无二致。
他疾步往回走,手上的伤愈发疼得厉害,初初只如同火烧一般,渐渐愈演愈烈,竟犹如万蚁噬髓。
他是有料想到,这伤会给他带来麻烦,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厉害。
走到隐蔽处,他才捞起袖口,整只手早已布满黑纹,伤口处更是狰狞骇人。
他清楚,以他现在的状况,绝不能在此处久留。他抬脚往前,迎面一人却直直撞上他。
“谢公子?”
疑惑的语气却丝毫听不出偶遇的意外,反道有几分意料之中的平静。
重矅看向来人,不动声色的将手藏于袖中。
“谢公子不记得在下?在下是六合天一阁的管事,鄙姓王。”
重矅当然认得他是那位王管事,只是不知他今日故意拦他所为何事。
“阁下有何事?”
王管事却不急着说自己的来意,只是审视他:“谢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重矅猜测自己此刻的面色定然不太好,便顺着他的话说:“受了些风寒……”
“谢公子定要多注意身体。这风寒可大可小,马虎不得。”
“有劳。”
重矅抬脚欲走,王管事却不动声色拦住他的去路:“相逢不如偶遇。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请谢公子喝杯茶?”
见他此番态度,显然拒绝不了。
重矅只好应下。
两人去了附近一处茶楼,伙计候在旁边听吩咐,王管事说:“不知谢公子素日都喝什么茶?”
“没什么特别喜好。”
“那我便做主了,要一盏雪顶含翠,一盏日照金山,再来两份佐茶的点心。”
茶水点心很快便送上来,点心是荷花酥和百合糕。
“这茶楼我来过几次,味道还算不错,谢公子尝尝看。”
重矅看着面前的日照金山,底下铺着洁白晶莹的银耳碎,半颗红透的红果嵌在上方,确如旭日初升,栩栩如生。
他小啜了一口,淡淡道:“甜而不腻,很是清爽。”
王管事说:“这日照金山可是此处的招牌,连我家主子都称赞过这位师傅的手艺。”
“今日能应邀一尝,谢某荣幸之至。”
王管事看看他,道:“谢公子何必如此客气?你救了我家主子心爱的水灵芝,在下感激还来不及。”
重矅抬眼,王管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七星水灵芝乃是花中珍品,从前只生于东海,数万年方才能培育一株。我家主子富有四海,也不过拥有区区几株。若是折损一二,在下怕是性命难保。也得亏谢公子知晓此等续命之法,替我保住这几支宝贝。”
王管事将一只布包递到他面前,打开里面恰好是几根银针。
重矅知道无法抵赖,只得缓缓道:“那日,随行之中有人见此花盛放,便折了几支。我曾在古籍中见过此等接续妙法,虽不知真假,但想着尽管一试,便以银针相接。我那位朋友赤子心肠,并非存心毁坏,还望王管事网开一面。”
“言重了。我说过,我感激谢公子还来不及,又怎会追究?只是有一事,在下想跟谢公子求证。”
“请说。”
王管事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此事既是在下私底下向公子求证,便非关交易,公子有话也请尽管直说。那日,谢公子所言谢霄一事,当真?”
重矅看看他:“王管事若是怀疑,尽可去查证。”
王管事只笑:“查证消息真伪、来源,是六合天一阁的职责。公子不说,我也会着人去做。但方才我说过了,我问此事非关交易。就算公子那日所言皆不实,你我交易既成,在下也不会向公子索回长虹剑。”
“王管事此举,道让谢某糊涂了。”
“没什么好糊涂的。实在是关于此人的消息于我们至关重要,所以在下才会向公子核实。”说着,他话锋一转,“六合天一阁愿意高价悬赏此人的消息,公子就不好奇此人的身份?”
“既是阁中要事,谢某一介外人,何必多问?”
“公子有此觉悟,实在难得。不过公子与他有缘,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见过他的人,说不定他日还会再见,到时在下道很愿意接待公子。”
“巧合而已,算不上有缘。”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多少人强求还强求不来。”
见他是非说不可,重矅淡淡道:“王管事若愿意说,谢某听一听也无妨。”
王管事笑笑:“此事说来话长,但我道很愿意说给谢公子。那大概是六万年前的事……”
重矅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这谢霄道也没什么来头,他原本只是东海附近一个渔村的渔民,幼年曾在偶然之下救过东海水君的幺子离彦,东海水君见他聪敏机灵,又与离彦年岁相仿,便收作义子。”
“当时六界刚经历一场浩劫,各界损失惨重,战乱频仍。神界重开神择大考,一方面是从六界擢神,另一方面也是想以此暂息各界战火。天君季微便令大殿下云照负责天界擢选一事。”
重矅让伙计换了壶清茶过来,王管事问他:“可是这日照金山不合公子胃口?”
“谢某觉得,若是再淡几分更好。”
王管事也没细究,继续道:“谢霄虽是凡躯,却因此番战绩卓著被东海水君破格赐了仙身,并封为大将,统领东海三万水军,地位比之离彦有过之而无不及。云照大殿下素来爱才,加之在天界就听过此人骁勇善战,有万夫莫敌之勇,因此东海之行,自然对此人格外关注。谢霄也不负众望。本来以他的本事前途不可限量,他日晋升上神也犹未可知,只是后来不幸卷入天界内乱,命丧黄泉……”
重矅慢慢喝着茶,似乎对他所讲的一切并没有多少兴致,王管事忍不住道:“谢公子就不好奇这么多年是何人在找他?”
重矅说:“既是战场好手,想必结怨不少,大概是不共戴天之仇家……”
王管事无奈一笑:“他哪里还有什么仇家?”
重矅淡淡道:“既是已死之人,仇也好,恩也罢,何必还要寻?”
“因为有人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人虽然死了,可魂魄还在;魂魄散了,真灵还在,就算真灵也散了,他也相信谢霄一定还活在这天地间某个角落里。公子,你说呢?”
“也许吧。”
“你见过他,这不正说明他的确还活着?”
“我见到的,许是一只游魂,许是一缕残念,就算真是他,也早就消散于天地,不复存在。王管事既久居幽冥之地,当知执念害人不浅。”
王管事反问:“公子若无执念,又何故会来此?”
“……”重矅抬眼,“王管事的故事说完了?”
王管事耸耸肩:“差不多了。”
“谢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王管事做了个请的手势,重矅起身就离开了。
王管事负手临窗而立,看着他下楼,走进人群中。两个黑袍人悄然出现,躬身行礼。王管事看着远处,目中深邃悠远:“跟着他,有什么动静随时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