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合天一阁出来,铜柱一路喋喋不休。
“谢爻兄弟,你也太厉害了。没想到那王管事真被你三言两语给唬住了?不过我瞧你说起谢霄之事,道不像是胡说,你不会、真认识他吧?”
铜柱试探着问,见人没有回应,便继续说:“这长虹剑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想不到你胡诌也能成。不过这谢霄到底是谁啊?没想到关于他的消息这么值钱,看那王管事的样子,咱们就算再提些要求,他也会答应,就只换了柄剑,想想就亏得慌。谢爻兄弟,你也太老实了……”
铜柱后悔不已,情不自禁流露出些许好为人师的姿态。
他想,若换作是他,必定不会吃这个暗亏。
这人虽有点本事,可脑子太笨,那还不任由他搓扁捏圆?
“谢爻兄弟,你之前同我说的息壤、凤凰秘境还有伪神这些事,莫非不是瞎编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
“拿这柄剑,我们兄弟俩也出了不少力气,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看是不是也该……”
“怎么说也给你壮了声势不是?要是你独自前来,指不定是什么结果?所以,谢爻兄弟……”
“……”
见他如此明示,人都没反应,铜柱心中颇有些不忿。
他越想越气,这人不过是比他运气好些罢了,才叫他随便编了套说辞得了柄宝剑。想他曾经不过是死斗场死里逃生的一个奴隶,竟有这样的好运道,真是不公平。再想到这样好的宝剑要被他拿去换另一个奴隶,铜柱觉得像是自己的血肉被剜了一块。
他脑筋一转,瞬间换上笑面:“谢爻兄弟,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赎人?这事,不妨还是交给我去办吧?”
重矅停住,看了他一眼。
他本不应该掺和这些事情,方才重提陈年旧事,已是不妥。
他清楚,他不应该拥有过去,也不应该拥有未来。
过去是羁绊,会束缚他的手脚。
未来是妄念,会迷乱他的心智。
他不需要过往点缀苍白的岁月,亦不需要妄念支撑他继续在死水般的岁月里踽踽独行。
他只需要这样没有喜乐悲伤的存在即可。
这原本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见过很多山,涉过很多水,遇见过很多人,但那些一旦成为过往,便只会成为他记忆中贫瘠的山坟,用来困住不安的幽灵,避免坠进无间深渊。
铜柱同他保证道:“你放心,我肯定帮你把人赎回来。”
一阵冷风自远处袭来,天色立时暗了。
远处传来铜梆声,又像是别的什么声音,穿人耳膜,一个粗哑的声音夹杂其间:“涨潮了……”
铜柱望向远处,突然变得惶恐起来:“涨潮了?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快走快走!”
黑暗霎时铺天盖地而来,这个原本明亮的地方瞬间被从四面八方的阴霾围拢。街上行人无不行色匆匆,铜柱拽着铁柜先是疾走,然后是快跑,最后变成狂奔。
厉风呼啸而过,黑暗中,城中四处陡然亮起赤红的光,骇然照亮天际。
城中最宏伟高大的宫殿闪着幽幽蓝光,如盘踞的凶兽俯瞰一切。寒鸦秃鹫似狂乱的飓风成群从宫殿里飞出,于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
鸟群越聚越大,越聚越壮观,最后,整个快活城上空都变成它们的天下。
一只秃鹫仰天长鸣,振翅而起,于圆月映照下化成鬼魅一般的黑影,遮天蔽月,俯冲而下,巨大的翅膀掠起黑色火光,所过之处,烈火熊熊……
哀嚎四起,幽冥降世。
于暗夜中吞噬一切生机。
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体内的一缕缕灵气消散流逝。数以千万计的灵气汇聚成势,如暗夜流星,汇入城中最巍峨恢宏的宫殿。
黑暗笼罩而来,铜柱拉着铁柜跟着人群疯狂逃窜,整座城池陷入恐慌和颤栗。
铁柜在奔逃中被人群冲散,他块头大,很快被撞翻在地。铜柱返身回去找他,刚将他扶起来,暗影已近身前。
僵硬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感到身体一点点不受控制,铜柱让铁柜阖上眼睛,自己则绝望的看着远处奔逃的人群,任凭黑暗将他二人遮蔽。
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一缕灵气在他们周围绕了一圈,禁锢感瞬间消散,铜柱来不及疑惑,拽着铁柜头也不回的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跑进一处死胡同,铁柜直接栽倒在地,浑身抽搐,动弹不得。
铜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起来:“铁柜,铁柜,你没事吧?”他压低声音,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声音里也能听出他极度的恐惧,“铁柜,你别吓我……”
“他没事。”
陡然听到重矅的声音,铜柱吓得一个激灵:“谢……谢爻兄弟,你怎么在这……?”
他并没注意重矅是否跟他们一起跑出来。
窸窸窣窣摸了半天,终于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一星火光刚刚燃起,视线里就映入一个修长的身影。
“谢……谢爻兄弟?你没事啊?”他又惊又喜,“我还以为你……嗐,没事就好……这是跑到什么地方……”
他拿着火折子左看右看,才发现这是一处废弃的民房,塌了半边,以至于方才跑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条巷子。
铁柜慢慢消停了,兴许是吓坏了,也累极了,没多久就鼾声如雷。
“方才是你……”
铜柱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除了面前这个人,他想不到其他人。
人半天没应他,他又问:“这里安全吗?没有冥牌,我想它们还是会找到这里的。”
“那是何物?”
“就……就是一种护身符,有了它,幽冥使者就会将我们当成自己人,不会取走我们的真灵。只是此物价值不菲,且每隔一段时间就需更换一次,实在……非我等能够承受。谢爻兄弟,咱们藏在这里恐怕也不是办法……”
“无妨。”
“……”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说,铜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重矅盘腿席地而坐,铜柱四处找了些杂物,燃了个小火堆,周围一下亮堂起来。
“谢……谢爻兄弟,”铜柱蹲在地上警惕的打量他,既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又有对未知的恐惧,“多……多谢,你救我兄弟二人一回,日后你若是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我铜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何时天明?”
铜柱赶紧道:“这……这里昼夜跟别处不同,城外那条河你见过吗?此河涨落一次时日不定,有时是数日,有时是数年也说不准。水落时为白昼,水涨时为黑夜。依我看,天明还早呢……”
铜柱审视他,见人平静的出奇,他由衷的说:“那些刚来这里的人,一见方才那副场面,都吓傻了。像你这么镇定的,道还是头一个。”
“是吗?”
“你知道这里是幽冥界吧?到了这种地方,说明你在外面早就是个死人了。你就一点不害怕么?”
“既然已死,为何还要害怕?”
铜柱干脆也坐在地上,一边拨弄火堆:“这么说道也没错。死都死了,还怕什么?不过也还是有差别。看你浑身灵气如此之盛,想必刚来此处不久?”
重矅没应。
看他似乎并无恶意,铜柱慢慢放下防备:“反正也闲着,聊聊呗。一看你就是有厉害手段的人,还怕我套你话?再说,这还用套?你看你,眉宇清明,周身灵气都快溢出来了,但凡眼睛没瞎,都能瞧出来。那些在此处待久了的人,哪个不是目色混沌,耽于逸乐,还会像你想着要赎什么奴隶?不过我在这这么多年,新来的也见过不少,还是头一次见人灵气外溢?”
铜柱眼神古怪的打量他:“也难怪南禺大人的那位看上你。”
重矅看了他一眼,铜柱说:“你别否认,我都打听过了,上次你去的那处宅院可大有来头。我说你胆子也真够肥的,一来就敢勾搭南禺大人的人,就不怕他把你剁碎了做成花肥?”
重矅说:“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铜柱一脸心照不宣:“不用解释,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不过看在你刚刚救过我们兄弟,我劝你最好洁身自好,少去几回。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也不想想,他若不图你什么,会看上你?”
“图什么?”
“图你的真灵呗。”铜柱一副理所应当,“我也是听别人说,只有灵气昌盛之人,才能穿过城外层层迷障的幽冥河,抵达幽冥界门。”他看了人一眼,违心的说,“你看你除了一身灵气,也没其他什么拿得出手的,不然还能图什么?”
“是吗?”
“你不信?不信拉倒。我可是把你当救命恩人才跟你说实话。这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取了真灵的行尸走肉,他们没有从前的记忆,连最初的执念也没了,只靠着内心那一点对执念的影子活着。所以你瞧这地方多的是歌舞坊和赌坊,因为大多数人都忘了自己为何到此,只能日复一日沉迷在逸乐之中,浑浑噩噩,直到最后那一点影子也消散之后,化为虚无,彻底消逝。另外一种呢,就是你我这样的,侥幸还记得从前,但是却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既恐真灵被夺,又怕外面的人等不住毁了尸身,到时候真是想回都回不去了。谢爻兄弟,你也是要回去的吧?”铜柱满眼诚恳的看着他,“若是你有机会离开这里,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家里人捎个信?就跟他们说,让他们再等等……”
铜柱背过身抹了泪,又往火堆里加柴。
外面的动静依稀可闻,铜柱心底惶恐不安,只能没话找话:“你要赎的那人是谁啊?能让你费这么大功夫,肯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认识而已。”
铜柱有些诧异:“只是认识?怎么可能?”
重矅面色如旧,铜柱又不得不信:“你可真是个怪人。不过我劝你要有心理准备,既然他已经沦为奴隶,大概率他真灵已散,前事皆忘。就算你赎了他,也带不走他。”
重矅看着火堆,没有应声。
铜柱看向角落的铁柜,一时有感而发:“其实,真到了真灵散尽的地步,与其带他离开,还不如让他留在这里。至少,这里没人认识他,无论他是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关心,他也能一直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重矅说:“这是放纵堕落,不是成全。”
“堕落又如何?至少这是他想要的。你看这快活城的大多数人,他们没有悲伤、没有绝望、没有恐惧,有的只是随心所欲。人为什么要清醒的痛苦?浑浑噩噩的快乐不也很好吗?”
重矅淡淡道:“不知苦,焉知乐?”
铜柱冷哼:“歪理。”
默了片刻,铜柱又说:“我帮你去赎人。你初来乍到,哪里知道他们的规矩?就算你拿着长虹剑,他们也不一定愿意放人,说不定还会叫你人财两空?”
重矅说:“有何条件?”
“当还你人情了。”铜柱毫不在意的说,“而且,我也想瞧瞧,对于真灵散尽之人,除了放任,你还有什么招?”
铜柱说话算话,两天后,果然将元十三从死斗场赎了出来,亲手交给他。
“你要的人,验验。”
“元十三”浑身狼狈,脸上的伤越发显得暴戾狰狞,周身缠满腕粗的铁链,而另一端被铜柱递给重矅。
“刚在死斗场搏斗结束,算他运气好,没死在上面。也算咱们运气好,不然那柄剑就白给了。我看过了,没缺胳膊少腿,整整齐齐的。”
重矅接过来,铜柱提醒道:“这奴隶脾气不好,听说之前也有人替他赎身,养着养着突然暴起伤人,还是一击毙命,你小心点。”
重矅随手去了他身上的束缚。
铜柱立马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道:“那铁链你先别拆啊,他要走丢了,你就亏大了”。
重矅看着“元十三”说:“热水和干净衣物已经备好了,先去沐浴更衣。”
“元十三”一动不动。
重矅又说:“房间里备了吃食,你也可以先吃一点东西。”
依然没有反应。
铜柱看不下去,指着重矅对他说:“欸,他是替你赎身的人,以后他就是你的新主子,你得听他的,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明白吗?”
“元十三”眼神呆滞,毫无反应。
铜柱连说带比划:“他!谢爻兄弟!用一柄很厉害很厉害的剑赎了你,以后就是你的主人!你跟着他!他管吃管住!说不定,还能给你找个媳妇儿。但你要是不听话,就揍你!打的你满地找牙!让你三天下不来床!”
还是没反应。
重矅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他的手,“元十三”立时如惊弓之鸟,他先是挣了几下,见挣脱不了,低头就咬在他手背上。
重矅没有甩开他,只是握紧他的手,安抚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僵持了片刻,他这才松开,但依旧防备的盯着他,脚下呈攻击态势,一双眼睛布满惊惧,似乎随时都会发起攻击。
他衣衫褴褛,顶着一头蓬松脏乱的白发裹在一件灰扑扑的袍子里,狰狞的面孔让他看起来十分不讨喜,相反,他紧张时,更显得骇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