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他对那个吻只剩下一些模糊却又深刻的记忆,没有昨夜让他贪恋的温存,没有足以扰动他心思的缠绵,甚至连一丝情欲也感知不到,有的,只是唇上如覆冰花般的寒凉、麻木和死寂……
那夜之后,一切如常。
只是在做工之余,谢无涯让阿苑和小小学着做饭、浣衣、整理被褥、打扫房间,阿潇则主要研习医术。后来,他干脆不再去码头做工,上午教习他三人习剑,下午则是其他。
其实这些东西他之前也在断断续续的教,只是从没像现在这般严苛过。
萧珏还是隔一段时间途径一次,只是这段时间无端从半月缩短到十天、七天、三天……
谢无涯视若无睹,亦无动于衷。
阿潇和阿苑也越来越沉默,院子里整日只有小小不知天高地厚的嬉闹声。
年节的时候,谢无涯将茶壶里攒的所有银钱全都拿出来,破天荒奢侈了一把,给三个孩子分别裁了新衣,春夏秋冬都有,每人足足十身,鞋子也是,连虎头帽也买了。
小小穿着新衣新鞋乐不可支,笑着跑出跑进,但阿潇只是呆呆看着,阿苑见阿潇不开心,他也高兴不起来。
除此之外,他按照三个孩子的身量和力气大小,分别打造了匕首和短剑,阿潇喜欢射箭,虽然他的眼睛有些问题,但谢无涯还是为他专门打造了一张短弓和十支羽箭,当做礼物送给他们。
除夕夜,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堆菜。
卖相大都不佳,色香味俱不全。唯一让人放心的,大概就是它们熟了,但阿潇他们都很捧场。饭后,
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赏雪,阿潇和阿苑挨着他,小小忙着堆雪人。
阿潇问他:“爹爹,我们明年还会一起看雪吗?”
谢无涯说:“会的。”
阿潇又问:“爹爹,明年你还做饭吗?”
谢无涯说:“做。”
阿潇继续问:“爹爹,我的医术什么时候才会变得很厉害?”
谢无涯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阿潇不再说话,埋着头暗自流泪。
雪越下越大,小小的雪人也堆好了,他迫不及待展示给大家看——六个歪歪扭扭、鼻子眼睛囫囵一堆的雪团。
“爹爹,我堆了你、哥哥和阿苑。”
不怎么像。但重在拟态。
尤其是那个断臂的雪人,一目了然。
阿潇不高兴,问他:“我们只有四个人,为什么你要堆六个雪人?”
小小算数不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四个跟六个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轮流指着雪人念叨:“这个是爹爹,这个是哥哥,这个是阿苑,这个是小小,这个是……”
“我知道,这个是道长。他有剑。”阿苑指着雪人腰间凸出的剑状物体说道。
小小却摇头:“不,他不是道长,他是爹爹……”
阿潇提醒他:“旁边的才是爹爹。”
阿苑笑话他:“你堆了两个爹爹。”
小小掰着手指头却算不明白,阿潇又问:“那第六个雪人是谁?”
小小道:“是娘亲……”
阿苑道:“我们没有娘亲。”
小小争辩:“我有娘亲。”
阿苑认真道:“小小,我们没有娘亲,上次那个不是娘亲。”
小小愣了愣,似懂非懂:“我有娘亲……”
阿苑道:“没有。”
小小:“我有。”
阿苑也较真:“小小,没有。”
小小眨了下眼睛,哇的一声就哭了。
谢无涯走过来,小小立马扑进他怀里求安慰,在人脖子上一个劲蹭眼泪:“爹爹,小小有娘亲……”
谢无涯打心眼里觉得这孩子娇气,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恐日后要吃苦头,便将他拉开:“不许哭了。”
小小也听话,吸了吸鼻子,不再闹腾,很快又活泼起来。
谢无涯在外面坐了许久,似乎要将一整夜的雪全部看尽才回屋。
他看着身侧的阿潇阿苑,看着好动的小小,他想,他还有机会陪他们看来年的雪吗?
不过也不重要了。
在他们漫长的这一生当中,会遇到很多人与他们一起看雪,他只是这条路上一个匆匆过客。
也许再过一年两年,他们还会记得他。
但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的记忆怎么也会开始褪色。
然后,他会逐渐彻底消失在他们的生命中。
一开春,便是玉华宗的喜事。因着是嫁妹,仙门之间少不了要走动。谢无涯本就没打算去,只是魏长华提前便告知了他此事,后面又让人专门送了帖子,前两日又传信给他,说是盛明朗突然来了,要见他。
思索之后,他还是回信,将盛明朗约见在别处。
他实在不想在那一日见到那个人。尽管只是可能。
他跟盛明朗约见在山下镇子上,他二人已有数年不见,以至于两人碰面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谢无涯自不必说,沧桑衰败,毫无生气,而立之年,看着却像是已知天命。盛明朗亦是如此,这些年体内余毒也将他残害的不成样子,但他尚且还没有满头白发,而且眼神里褪去懵懂单纯,显得格外锐利。
此处多码头,盛明朗便提议游船。他还是有一点从前的影子,譬如喜好玩乐。
这几年,魏长华把他安置在偏僻地方,虽然衣食无缺,但可想而知,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本该是仙门伏诛之人,若是堂而皇之出现,不知又要引起多少风波?只是他突然要见他,却不知是有何要事?
自登船,两人便相对无言。
谢无涯望着远处的水,似乎心事重重,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放空。
盛明朗的视线有意无意打量了他好几次,从诧异震惊到哀伤悲凉,再到此刻悉归于尽,独余惆怅。
“魏宗主说,你来了此处有一段时间?”
良久,在谢无涯都快对这一场见面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半年多一点。”
“我记得你当年在清风门时,总急着回宗,半个月也待不住,如今怎么转性了?”
谢无涯道:“你也说了是当年……”
见他说话有气无力,整个人无精打采,连眼睛里的光都完全寂灭了,盛明朗问他:“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说来话长……”
“那你就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
谢无涯甚至连勉强笑一下也觉得是负累,只道:“不提了……”
盛明朗道:“我原以为,你如今该是稳坐高台、意气风发,没想到竟如此落魄,你这副样子,说是垂死挣扎也不为过。”
谢无涯道:“生老病死,都很正常。”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谢兄吗?”盛明朗问他,“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兄吗?”
谢无涯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无悲无喜,盛明朗的话丝毫也触动不了他:“明朗,人是会变的……你要见我,便是要跟我说这些吗?”
盛明朗哑然。
来之前,他的确有话要说,可现在,他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许久,他才问了一句:“现在,你信我了吗?”
谢无涯望着水面上涟漪微起,目中呆滞:“重要吗?”
“重要。”
“明朗,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的想法,不重要。”
盛明朗固执道:“重要。对我来说,重要!对大哥来说,重要!对方铎方霁他们来说,重要!对清风门每一个来说,重要!”
“咳咳咳咳……”
谢无涯掩嘴而咳,盛明朗继续道:“我与你,自从十四岁那年在衍天宗相识,经历种种,历历在目。当年,清风门受你大恩才得以全宗保全,当时我便暗暗发誓,将你视作我的兄长,我大哥、清风门上上下下从没将你当做外人。所以,很重要。”
谢无涯道:“于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盛明朗有些失望:“你何意?”
谢无涯淡语道:“因为我早就知道……”
“……”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知道你的兴趣爱好,清楚你的脾气秉性,所以我才能投其所好。我也知道昊天宗会攻伐衍天宗,奇袭清风门,这一切,在它们发生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盛明朗不信:“你胡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是因为我曾亲历清风门为昊天宗满门覆灭,所以才会让人去报信。不然,你真当我能未卜先知吗?所以,那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我早就知道你是清风门的二公子,所以我才与你交好。”
盛明朗愕然:“我不信。”
谢无涯却压根不在乎他信或不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权衡利弊之后所做的选择。”
盛明朗木然的看着他,像是被谁泼了一瓢冷水,半晌,他问他:“所以,你选了萧盟主?”
谢无涯没应,只是看着面前的水,水绿的发蓝,看不清自己的倒影,他只是盯着那团黑黑的影子,盛明朗的声音如魔咒一遍又一遍回荡在他耳畔——
“所以,你选了萧盟主?”
“咳咳……”他伏在船舷上轻声咳嗽,手帕掩在唇边。咳过,轻轻一卷,手帕随之收拢到掌心。
无话可说。
从前盛明朗与他有说不完的话,逗不完的趣,这还是头一回无言以对。
三月春来早,他二人都穿的单薄。船上四面透风,谢无涯不时轻咳轻喘。盛明朗坐在对面,一会儿看天看水,一会儿看他。
他让船夫把船靠岸,带他去了附近一处避风的茶室。茶香氤氲,暖意熏人,只是从前这个只会品茶赏画的闲逸公子,再也没了当年的心境和兴致。
坐了很久,谢无涯觉得没必要再坐下去。虽然知道今日一别,便是永决。他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盛明朗说:“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谢无涯又说:“你体内余毒深重,少思多眠,好自保重。”
盛明朗说:“不劳你挂心。”
谢无涯站起来,向外去:“我走了……”
盛明朗拦住他,谢无涯不知他这是何意,盛明朗说:“既欲诀别,岂能无酒?”
谢无涯就要招来伙计去买酒,盛明朗说他来时看到了酒铺,就在不远处,他现在喜欢喝烈酒,那伙计必买不了他心仪的。
盛明朗下去买酒,谢无涯又坐回来。
他们这位子靠窗,只可惜窗户临街,看不到青山翠水,只能看到世间百态。他坐一会儿,靠窗立一会儿,又再次坐回来,买酒的人仍旧未归。
他支着头,茶香轻点他的鼻尖,竟不知不觉让他的神经舒缓下来。他迷迷糊糊眯了一小会儿,隐约听见一句“谢兄,我回来了”,睁眼,跟前却空空如也……
一阵怅惘遍袭全身。
突然,窗外传来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他心头无端一紧,立马探出头去看。
只见大街上迅速围拢了一圈人,什么也看不见。
他急急跑下楼,好像有什么催逼着他。不等他挤进人群,他就闻到周围浓重的酒气。
这酒,一闻便知是烈酒。
他漫无目的的推开前面的人,突然,便停住。因为前面再也没有阻挡他的人。
他的视线毫无遮挡的投落下来……
一剑穿喉。
血像决堤一样傾泄而出,染红了他颈子以下的地方。
嘴巴半张着,血丝牵的老长。
眼睛睁的老大,好像就快要疼哭了……
他多想上去帮他把箭拔出来……
谢无涯突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想起他跟他撒娇,同他打闹,想起他肆无忌惮的笑,还想起,他说以后要买个铺面跟他一起卖话本子,想起他说要做大做强……
有人来了。
人群如惊兽散开。
四周的风都突然凌厉起来。
他机械的抬眼,看清那张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的面孔。
“无涯……”
风把他的声音带进耳朵里,不知为何,他却打了个寒颤。
……
谢无涯被带回衍天宗,依旧还是住在照花堂。
偌大一座院子,只有周彦一个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