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着一口气从书房离开,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回房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只是迷迷糊糊记得,有人喂他喝水。
那个人坐在跟前,轮廓与五官都十分模糊,只隐隐约约瞧见袖口的青色莲纹,也只看清了一瞬,很快也就同样模糊了……
他偏头睡过去,做了个梦,梦见一望无际的荷塘,挨挨挤挤开满了莲花,姿态各异,美不胜收。他日日前往观赏,风雨无阻。忽一日,中有一株青莲绽放,继而化做人形,向他示爱,他言心中已有所属,突然莲塘自燃,化作火海,万千莲叶毁于一旦……
他猛然惊醒,窗外月如银盘。
梦中的灼烧感似乎尚未褪去,他起身倒了杯冷茶喝下,身体最真实的感觉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是梦吗?他想,可是那梦真的就像发生过一般。
他又倒了杯冷水,刚凑到唇边,窗外忽有黑影闪过。
他直觉不对,放下茶杯,随即闪身出门,追了上来。
那黑影十分敏捷,片刻间已在数丈开外,好在他这几日把万毒门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并未让黑影脱离自己的视线。
黑影熟练的来到莲湖附近的假山之间,影子闪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谢无涯追过来,很快在隐蔽处找到机关,并成功打开入口。
他心下微惊。
难怪他在万毒门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现,原来此处另有玄机。
他没有多想,跟着从假山之间一个圆形不规的入口钻进去。
入门便是一道石阶下到地面,地底灯火通明,墙壁上遍布耀眼的照明晶石。他沿着长长的甬道往里走,越是靠近,耳畔越是传来隐约的声响。
他不知道这条甬道会通往何处,只是直觉告诉他,他想知道的,都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渐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贴着墙壁往里走,突然手边触碰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瞧,只见墙缝里生着一簇簇洁白如玉的小花,在晶石的映照下格外可爱。
此花名叫引灵花,又名挽丧菊。
视线延展开来,他这才发现,不仅他手边,整条甬道的两侧都开满了这种白色小花,像是列阵欢迎,一直通往未知的前方。
谢无涯愣了一下,摘下一朵捏在手上。
他继续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视线也愈发明亮。
一阵寒风自脚底而起,他这才发现,他已经走出甬道,正站在墙壁上一处凸出的石台上。
他环视了一眼,四面通明。无数照明晶石像是无数晶亮的眼睛。死亡和腐烂的气息交织,无论如何亮堂,也照不透那层无形的阴翳。
他缓步走到边缘处,低头往下一看,只见十数米的高台之下是一方硕大池子,池中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沼泽烂泥,肮脏污秽底下不知名的东西不停的在翻涌蠕动,发出令人心惊的嚎叫。
书中有载,沼泽烂泥里有一种专吃污秽腐物的怪物,叫尸媪,浑身脓疮,污秽不堪,奇丑无比,臭不可闻,但凡所过之地,疫病横行,沾之不祥。
谢无涯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这些东西在烂泥里翻滚,很明显能够看出,它们尚且还没有生长发育完全。很多都是四肢不全、五官残缺,甚至好几个身子连在一起,不分彼此,恐怖又恶心。
谢无涯心中升腾起一个骇人的猜想。那个猜想越是往外涌,就自然而然让他想起很多久远的事情。
从前还觉得模棱两可,可突然之间,好像就变得清晰起来。
从前那些他不愿意去正视的,此刻强硬的挤在他眼前,逼着他看清这一切。
他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侧耳细听后,发觉是从底下传来,他飞身落地,迅速靠近声源,躲在隐蔽处。
一个声音说道:“陆门主,这些炼制的尸媪明显不如那些在沼泽当中修炼出来的厉害,你不想想办法?”
谢无涯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听到过。
“这本魔族功法本就残破不全,”是陆铭的声音,“我能做到这个程度,已是不易。你既为魔宗宗主,当知道这个理由,何必多问?”
魔宗宗主?乌述?当年他不是伏诛了吗?
“若非萧宗主信任你,这事我来办,自是更顺利。”
陆铭道:“你也不是头一回把事情搞砸,让你来做这事,只怕阜宁城的百姓全都要被你杀光。”
乌述道:“蝼蚁贱命,何足惜?要我说,炼什么尸媪?直接炼魂岂不更好?想当初那李家公子眼看就要成事,最后全被他那个徒弟给搅和了!”
谢无涯想到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说起来,那个叫谢无涯的颇适合炼魂,他虽只有残魂,但魂魄之力却强过常人……”
陆铭打断了他:“你休要打他主意。”
乌述道:“这种吃里扒外的徒弟,要我说,早就该炼成尸人。算他运气好,当年围攻魔宗没有随行,否则,我早就送他去见阎王。”
陆铭道:“他是萧宗主的弟子,你说话总该顾及萧宗主。”
乌述道:“萧宗主是做大事的人,岂会在乎区区一个弟子?那祝无时和盛明庭不也说杀就杀了?”
陆铭道:“我想,萧宗主并不希望你提这些事。你最好闭嘴。”
乌述道:“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害怕什么?现如今,上修界和下修界都在我们手中,谁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谁敢跟衍天宗作对,昊天宗和清风门就是他的下场。”
陆铭道:“萧宗主堪堪君子,当以德服人,岂会如魔族宵小一般,以杀戮震慑?”
“魔族宵小?”乌述闻言怒道,“便是因为有你这样的龟缩之徒,当年讨伐昊天宗才会裹足不前,节节败退。若非我将严君山父子引到西境,如今这修真界还不知是谁的天下?”
“你若要表功,只管去萧宗主跟前,无谓在此处饶舌。乌宗主当年曾为仙门所缚,看不惯仙门做派也正常,只是如今你我共事,还请乌宗主莫要大放厥词。”
乌述立时火起:“你陆铭不过是仗着当年的救护之恩,要不是萧宗主念及当年,你有今天?”
“你住口。”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昊天宗在时,你万毒门偏安一隅,不过三流仙门;昊天宗覆灭,你陆铭一跃成为衍天宗座上宾,地位可比千秋门、玉华宗,这中间,你出过多少力气,我们有目共睹。”
陆铭道:“此事不必你来说,萧宗主自有公断。如今你我只需按照他的意思。将这尸媪炼制出来,其他事情,不劳你一个魔宗之人费心。”
“你……”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响动。乌述耳尖,立马喝道:“谁?”
他随即过来查看,却空无一人:“见鬼了?”
陆铭抬眼望向高处洞口一闪而过的影子,呢喃了一句:“原是我自作聪明。”
十月仙门大会,衍天宗毫无悬念拔得头筹,千秋门、玉华宗紧随其后,而向来名列前茅的万毒门此番竟不上榜。
萧莲舟让人去找陆铭,才发现他此番竟未到场。他向来不会无故缺席这种场合。
只是,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他这个万毒门门主也就功成身退了。
当月,万毒门就传出噩耗,说是陆铭急病去世,宗门事务一概交由谢萍打理。
事发突然,连萧莲舟都难以置信,直到亲往悼念,见他遗容肃穆,方才确信。
与此同时,有人闯入无魅之林,盗走锁灵洞内残识。老树妖被杀,展颜失踪。司渊认定此事与魔界脱不了干系,一夜之间,冥、魔两界再度开战。双方一战,司渊不敌。半月后,冥界与仙界结盟,讨伐稷辛。妖界被迫加入混战,至此,以天界为首和以魔界为首的双方全部下场,大战三月,僵持不下。
适时,单云阁意图从萧珏处借得“斩锋”,以“斩锋”之力襄助天界,却为萧珏所拒。
其时,四界混战,战事胶着。大殿下云逸用兵始终无法突破僵局,但单云阁请缨却屡屡被驳。
灵塔内,巍峨壮观的铸剑炉中烈火熊熊,足以照亮整个雪域之巅。这柄剑铸了数年,却始终没有大成。
沈长宁说,此剑若要大成,得灭世之威,必得觅一剑心。剑心主剑,方能成其造化。若无剑心,就算出世,也于普通灵剑一般无二。
这剑心,需得世间至坚至柔之物。
天下之至坚,可造天下至柔之境。
天下之至柔,可驰骋天下之至坚。
单云阁并不在意什么至坚至柔的说法,他只知道,要铸成一柄好剑,需得灵气之物相祭。
世间灵气之物,无非得天地精华,日月之气者也。而修行之人引灵气入体、洗髓淬筋,乃是首选。
这两年虽做了许多功夫,但结果并不理想。如今正是要紧时候,本以为能得萧珏以“斩锋”襄助,不曾想却吃了闭门羹,单云阁铸剑之心愈迫。
“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这沈长宁到底靠不靠谱?”单云阁深知战机稍纵即逝,如果错过这次,一旦云逸大胜,他将再无机会赢得楼逾青眼。
萧莲舟亦知他如今心中迫切之事:“西川沈家世代铸剑,修真界大多叫的上名的灵剑都出于沈家,这你大可放心。”
“一把剑铸了这么多年,我看他这西川沈家也实在浪得虚名。难不成没有剑心,这剑便铸不成了?”
萧莲舟道:“长宁只说,没有剑心,此剑威力大减罢了。你若着急,便叫他即刻出剑。”
单云阁不屑道:“我要一把破铜烂铁做什么?我要的是真正的神兵重器,能与“斩锋”相较,甚至比斩锋厉害百倍千倍的神剑。”
“铸剑炉里已经祭了许多当年被俘的修士,并没有什么用……”
“当年被俘的修士大多被废了金丹,不过寻常血肉之躯,能有什么用?如今修真界人才济济,想来取用一二也无伤大雅。我看你这衍天宗,弟子就不少……”
萧莲舟微微蹙眉:“宗内修士全都记名在册,若是无端失踪,必会惹出轩然大波……此事恐怕不妥。”
单云阁问他:“你怕了?”
萧莲舟道:“并非我惧怕,只是此事风险太大。况且,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如此不是枉害他们性命。”
“心疼了?”单云阁道:“我只是管你借几个弟子用用,你就反应如此之大?铸成此剑,可是你当初亲口应了我的。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份,操的就是生杀大权,你怕什么?”
萧莲舟仍有忌惮:“此事……”
“若是衍天宗的弟子你不忍心,那就用其他宗门弟子。千秋门、万毒门,或者玉华宗,你不是早就对魏长华此人颇为不满?”
“我何时……”
单云阁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必说,我明白。此人常以侠义正派自居,几次三番公然违背你的命令,听说最近跟泰安一带的盐帮打的很是火热,甚至意图与盐帮结亲,以作拉拢。你说,他一个玄门仙首,此举不是给玄门抹黑吗?”
萧莲舟不语。
“还有,当初玉华宗并不情愿支持你做这个仙盟主,是你那位好徒弟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魏长华松口。说起来,这魏长华在当年讨伐昊天宗时,并不十分出众,想来萧宗主那时候也不曾高看他一眼,谁知自雁沉谷那一劫后,竟慢慢崭露头角,终成如今的魏宗主。”
萧莲舟想到什么,目色微沉。单云阁看在眼里,心底澄明:“听说他每回来衍天宗议事,都会特意问候谢仙君。想来,当年救命之恩,必是让他刻骨铭心。”
萧莲舟默了一瞬,道:“他存感念之心自然更好。”
单云阁一副看透一切的神情:“是吗?那你为何无端打压玉华宗?若非你刻意纵容,泰安一带的盐帮何至于如此嚣张?竟做大到如今敢与宗门争雄的地步?”
萧莲舟小啜了一口茶水,笑了一下:“诸事繁忙,我也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单云阁沉默的坐着,无喜无怒,看起来十分平静。缓了一缓,他又笑笑,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道:“说起来,你如今成了婚,心思更要被牵绊住。你那个徒弟若是早些回来,还能帮衬一二。”
萧莲舟道:“杳无音信,我也不做指望。”
单云阁放下茶杯,面无表情看着他:“梅家堡不是刚来过信吗?”
萧莲舟沉默。
单云阁笑,走过来捏住他的下巴,温柔的说道:“你以为我说的谁?”
几秒过后,他将人松开,又道:“铸剑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你也不必太过惊惧,区区几个修士算什么?无论如何,也不会查到你头上。不是还有那些魔宗之人?就算被人察觉,可以像从前那样推到他们身上,到时候,你身为仙盟主,把那些魔宗之人交出去杀了,这事也就了了,谁又会深究?再说,”他拉住萧莲舟的手握在掌心,说道,“我的莲舟,从来也不是什么良善,这点小事,何至于为难?你说是吗?”
萧莲舟唇角露出轻微笑意:“我们都很了解彼此。”
“是啊,只有最了解对方的人,才最适合相伴一生。”他圈住他,指头轻轻揉捏他的耳垂,“你懂我的不甘,我的怨恨,我的野心。而我也清楚你的过去,你的不堪,我们在对方面前,不需要任何伪饰,我们就是彼此的一部分,我们是这世上最合适的人。”
萧莲舟看看他,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指尖轻轻滑过他眉心的红痣:“你想做的,我当然鼎力支持。我不仅会帮你铸剑,我还可以替你再去跟叔父商量一下。”
单云阁眉目舒展:“当真?”
萧莲舟道:“叔父人虽冷淡,道还愿意听我一言。”
单云阁道:“只要你帮我借出斩锋……”
“你当如何?”
单云阁正色道:“日后,我身侧必有你一席之地。”
萧莲舟怡然浅笑:“荣幸之至。”
萧莲舟从萧珏处成功借出斩锋,单云阁以此劈毁妖界盘龙门,助天界大军长驱直入,攻破妖界。
离昊重伤下落不明,青鸾及伪神李悯被俘,三万妖兵卸甲流放妖界大荒。单云阁于此一役得封武英星君,楼逾亲令其领天兵三千坐镇昭南城。
仙妖魔冥四界天翻地覆,修真界各大宗门却正忙于举荐宗内弟子至衍天宗,指望通过试炼,能入黎凤阁、临渊门和仙音宗修行。
唯独玉华宗处处张灯结彩,正忙着准备大婚的事。
出嫁的是魏长华的表妹,唤作白榕榕。嫁的不是旁人,正是现任盐帮主事,听说姓范。
提起这桩婚事,还有些渊源。
数年前,盐帮主事的叫李悯。那时,盐帮虽势大,却无冲突。李悯以爱慕白榕榕为由,频频示爱,并意图结亲,还抓走了魏长风以作要挟,魏长华不得已同意婚事,并亲自护送白榕榕出嫁。
这门亲事虽然因为李悯无故失踪而终结,盐帮也沉寂了一段时间,但如今,他们却重提此事,要与玉华宗再度结亲,迎娶的仍旧是白榕榕。
听说,这范大当家的相貌丑陋,年逾四十。
照理说,这门婚事无论如何都说不拢,可当年逼婚之事本就让白榕榕名声尽毁,以至于这么多年,无论魏长华承诺多么丰厚的嫁妆,都无人愿意结亲。一来二去,白榕榕也从一个娉婷少女被耽搁成所谓的“老女”,无人再近身了。
此番,这范大当家的来提亲,魏长华本是不许,可白榕榕却同意了这门亲事,因此也就定下了。
魏长华嘴上不说,心里全都明白。
但他身为宗主,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没道理反对,只是心里终究憋屈。
“我表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漂亮,又善解人意,她本应该相配仙门最优秀的儿郎,到头来,却要嫁给一个盐贩子。”
魏长华心里难受,在宗里不能失态,这出了山门,跟人窝在山下这酒馆的小隔间里,便再也忍不住了。
外面寒风呼呼吹着,隔间里却酒香弥漫。
“谢兄,我把榕榕当我亲妹妹疼,你说,我怎么就给她相看了这么一桩婚事?”
魏长华两颊通红,醉的不轻。
“但凡他……五官端正,但凡他……是个教书先生呢,我都认了!你知道吗?我让人寻了那范大当家的画像,不是我以貌取人,他……他真没法看啊……”
魏长华撑着脑袋,虽然并不十分激动,却惆怅不已。
“说到底,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如果不是当年出了那件事,她何至于会耽搁至此?何至于如今要嫁一个这样的人?是我没照顾好她……”
谢无涯一杯杯喝着酒,如喝水一般,眼底清明,神态懒散,仿佛万事不萦于心。
“谢兄,你怎么不说话?”魏长华问他,“你如今越发不爱开口了……”
谢无涯问他:“说什么?”
魏长华苦笑:“我也不知道,或许你说点什么,我就不会这么……这么伤感了。你说的话,我向来都是信的。”
谢无涯道:“既然无能为力,那就只能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魏长华叹息,“是啊,我恐这桩婚事委屈了她,可我也恐她日日受人闲话。我恐这范大当家要与我结亲,日后我得唤他一声妹夫。可我也唯恐他不与我结亲,日后见面便是火并……榕榕她应下这桩婚事,何尝不明白这些?”
“处处皆苦,好歹这一次是她自己做主。”
魏长华苦笑更深:“她应该庆幸这苦头是自己选的?”
谢无涯没应,魏长华继续喝酒,等他喝醉了,说够了,睡着了,他就把守在外面的弟子叫进来,让他们把他带回去。
而他自己则提着一壶温好的酒,推开门,独自踏进黑夜中,摇摇晃晃往住处去。
风灌得他脚下打飘,手心的酒很快就凉透,他一边喝一边走,借着月色,拉开篱笆,朝亮着灯的屋子走去。
他先是从外面撬开右边的窗户,见榻上整整齐齐睡着三个孩子,又将窗户慢慢放下。
这才绕到左边,推门进去。门口靠墙立着一人,他习以为常,却视若无睹,径自走向床铺,和衣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