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跪坐在地上,充耳不闻,沈怀亭抱着他的手想将他拉开,但他的气力却大的纹丝不动。瞥见他肩头和后背淋漓的伤口,他突然就急了:“谢大哥,你别把自己搭进去!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道凌厉的风席卷而来,仿佛要摧毁这殿中的一切。
禁卫涌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接着,人群分开两边,林玄毅护着赵长意走进来。
赵长意面沉如水,此情此景,他的脸上只有君威被挑战和冒犯的不悦。
谢无涯面色发青,唇色惨白,不过这一会儿功夫,整个人仿佛老了一大截。
他明明还不到三十,却已似耄耋。他本该前途无量,却早早折翼。
他缓慢的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向面前这个无比陌生的人。形容高贵,气势逼人,一袭华丽锦袍直晃的他眼睛疼。
谢无涯觉得胸口发闷,涨得生疼。他想长长吐出一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那口气憋的他五脏六腑像是缠成一团,就算说一个字也痛彻心扉。
赵长意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你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他跟谢无涯的年岁一般大,如今却已跃升至泰然指责他的地位。这一点,无人能否认。
谢无涯像个备受指责的小辈,跪坐在地,疲态尽显。
赵长意不愿多看他:“念在昔日同门情谊的份上,我……”
谢无涯却打断他,气若游丝:“让他们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赵长意有些不耐烦:“有话直说。”
谢无涯也没看他,只是淡淡道:“还请国主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与我单独说几句。这样的机会,怕是以后都不会有了。”
赵长意若有所思,还是准了。
林玄毅带人退出去,沈怀亭也不得不离开。
赵长意语气冷淡:“你可以说了。”
谢无涯道:“你能泰然立在此处,想必,此事必经你授意。”
赵长意不置可否。
谢无涯目色呆滞:“皇宫宏伟巍峨,除了你,又有谁敢明目张胆为此事?谁又有能力将我们耍的团团转?”
赵长意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若你只有这些话可说,大可不必开口。”
谢无涯失神道:“我没想到,你会伤他?”
“谢仙君,”赵长意对他的感慨无动于衷,“我也实在没想到,昔日我一番规劝,你竟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规劝?”谢无涯笑,“是啊,你当初劝我不要跟这些妖邪走的太近,我还以为你是出于同门之谊,为我着想,如今想来,你只是不希望我碍你的事罢了。”
赵长意道:“妖邪人人得而诛之。谢仙君所为,早已为仙门所不容。”
谢无涯道:“那你呢?你这番所作所为,可能为世人所容?”
赵长意道:“我儿阿琛病重,我不过是寻个药引,何错之有?”
“药引……”谢无涯苦笑,“竟然是药引……”
“谢仙君不曾为人父,怎知爱子之心?”
谢无涯发出笑声:“是啊,我哪里晓得这些?你为人父,视子如珠如宝,你知道,你明白,你比谁都清楚,你让我见识了一个父亲让人震撼的爱。”
赵长意觉得此话听着颇为刺耳:“你便是要跟我说这些?”
“这些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谢无涯望着他,死寂的眼睛里盛满凌冽的寒意,“我只是想让你把我儿子的内丹和脊骨还回来……”
赵长意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无涯站起来,看着他笑,继而一字一顿道:“我说,把我儿子的内丹和脊骨还、回、来!”
“谢无涯!”
“赵长意!”
谢无涯如一阵扫荡的风,顷刻出现在他跟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砰的摁砸在身后的柱子上。
赵长意吃痛连连。
白发狂乱,眼底黑气缭绕。他枯瘦的手像一把铁锁钳住他的喉咙,捏住他的命门。
赵长意攥住他的手腕,呼吸不畅,也动弹不得:“谢无涯,你疯了!”
谢无涯凑近盯着他,脸上笑意森然:“我没疯,我要是疯了,你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你应该还没见过我杀人,你知道吗?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赵长意毫无惧色:“你威胁我?”
谢无涯猛地收紧五指,满脸都是说不出的寂然笑意。赵长意双眼爆突,登时有口难言,两只脚缓慢离地,浑身竟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他慌乱捶打谢无涯的手,半晌之后,那只铁爪才慢慢松开,赵长意跌坐在地上,只能大口大口呼吸。
谢无涯道:“想好了吗?”
赵长意满脸通红:“你……”
谢无涯将他拎起来:“赵长意,你要杀我儿子救自己的儿子,恕我不能体谅你的爱子之心!你要是不还回来,我儿子身上有一个洞,我就在你儿子身上戳一个洞。我儿子身上有一条疤,我就在你儿子身上划一条疤。你猜猜,你的阿琛能放多少血?”
赵长意暴怒:“谢无涯!你敢动阿琛,我跟你没完!”
谢无涯将他摁砸回去:“东西拿来!”
两人怒目相视,终于还是赵长意败下阵来:“好,我还你。”
林玄毅将东西取来,放在谢无涯跟前。
赵长意道:“已经如你所愿,你还不放开?”
谢无涯看着盒子里血淋淋的内丹和脊骨,疼如剜心。他攥着赵长意的领口,强忍着心头一次又一次泛起来的苦涩:“这世上最不应该如此对他的,就是你。”
说完,他将赵长意推搡到旁边。
赵长意愤然不已,无处可发,接着拔了林玄毅腰间的佩刀,削下一截锦袍,怒道:“谢无涯,今日割袍断义,你我昔日同门之谊,就此作罢!他日再见,我必报今日之耻!”
说完,拂袖而去。
片刻后,沈怀亭匆匆进来,见此情状,也没了主意:“谢大哥,咱们现在怎么办?”
谢无涯将面前两个盒子收入乾坤袋,四下看了看,接着拽下两根斩断的铁链,将玄铁笼捆好。
沈怀亭看出他的意图,很是担心:“谢大哥,这……这能行吗?”
谢无涯将笼子固定好,然后绑到自己身上。
“谢大哥……”
完全固定好后,他试了几次,但因为重量实在悬殊,他也精疲力尽,铁笼子纹丝不动。
沈怀亭过来帮忙,亦是杯水车薪。
谢无涯却仍不放弃,咬碎了牙也要将人带走。铁链将他的肩背胸膛磨出惨烈的血痕,沈怀亭光是看着已经觉得头皮发麻。
“谢大哥,咱们去找人帮忙吧,这样不行的。”
谢无涯没应,依旧在尝试各种角度。
沈怀亭无计可施:“我去找赵长意,我去求求他,好不好?你别再硬扛了!谢大哥!”
谢无涯大汗淋漓,脑子却依旧清晰:“赵长意,从前就睚眦必报,如今更甚,就算我现在跪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帮我……”
“谢大哥,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们可以把真相告诉他!”
谢无涯攥紧身上的铁链:“还有必要吗?”
沈怀亭哑然。
或许曾几何时,谢无涯也有过这样的幻想,但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已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全部击碎。
“我要告诉赵长意的真相只有一个,”谢无涯拉紧铁链,浑身用劲,额上青筋爆起,“他的孩子如珠如宝,我的孩子,也不是草芥。就算是爬,我也要把他带回去!”
随着一声低吼,整个囚笼竟当真被他囫囵背起来。
巨大的铁笼像一座山压在他的脊背上,可他的脊背却坚不可摧,生生托起这令人瞠目结舌的重担。
轰隆巨响,山摇地动。
谢无涯一路走一路劈开碍事的宫门,众人都涌出来看热闹。
出了宫门,大街小巷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谢无涯弓着脊背,将头埋得很低,扛着这副将死的躯壳,从玄都皇宫走出来。身后是触目惊心的血迹,身畔是围观的欢呼和惊叹,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是他气力的极限,每一步都在对抗他身体的极限。他不知道自己会倒在哪一步,他只知道,绝不能倒在下一步。
他是阿苑活下去的希望。
可谁又是他坚持下去的希望?
他清楚的感知到身后的生命正在消逝,同样,他也清楚感觉到身心油然而生的无力感。
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早已经心力交瘁。
他心里藏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
关于余岚萧,关于萧莲舟,关于阿潇阿苑,关于他自己,每一个,都是他无法开口的伤痛。
他不知道跟谁说,也不知道能跟谁说,更不知道怎么说。
他陷在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淖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这些日子,他整个人早已经被掏空了。
无论他如何强装,都改变不了他在这十几年无声的硝烟里,最终一败涂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