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辛接到镜心传信,说是他交代的事情有些眉目,立马就推说有急事离开了。
他一走,小小和阿苑就懒怠下来,谢无涯虽说也严厉,终归心软,受不得他们拽着他的衣袖爹爹爹爹的直叫。
在山下留了快十日,谢无涯也要回宗,便带着几人去市集将家里短缺的东西填补上。小小这几日憋闷坏了,一上街就跟撒了欢似的到处乱窜,阿苑平日跟他很玩的来,这几天道是突然安静了许多。
“小小,你慢点。”
话刚落地,就迎面撞在人身上,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下。谢无涯赶紧先将人提溜起来:“没人管着,你就得意忘形了?当心点。”
又连连跟人赔礼道歉:“实在抱歉,小儿莽撞,姑娘……”
“真是巧……”对面的声音一出来,尽管对方衣袍宽大,从上到下都罩在帷帽里,谢无涯还是第一时间认出她的声音。他虽然惊讶,但还是镇定的故作不知:“姑娘是……”
“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无涯思索了一下,才点头同意。
两人就在街边一座茶楼拣了个雅室,随行之人都留在门外。落座后,对方仍未摘去身上的行头。
谢无涯心头狐疑,对方却不紧不慢,直到满室茶香,那人才缓缓开口:“你是否奇怪我为何会找你?”
谢无涯手指微屈,尽管他对今日之事毫无预料,但脑海里几乎已经乱成一锅粥。
见他没应,对方这才取下帏帽,露出美艳无双的庐山真面目。
比之数年前,她的容貌更加绮丽,精致冷傲的眉眼间少了几分盛气凌人,添了几分罕有的温柔,但此时此刻,那丁点温柔在四目相对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尽管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但看清这张脸,谢无涯还是不由得惊怔,仿佛后背漏风似的,寒意直往头顶窜。
他在心里疯狂去思索这人今日来此的目的,最后全都无一例外,指向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他甚至有些害怕她开口。
“可还记得我?”
谢无涯看着这张脸,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看来是忘了?”
谢无涯不愿像个等待处决的囚徒一样,只能被动的等待头顶那把剑落下来,砍断他的脖子,他稍稍捏紧手指,开门见山道:“不知瑶华仙子找我有何事?”
东陵瑶华正面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如炬:“你以为呢?”
她这样毫不避讳的坐在他面前,整张脸都写着底气二字,谢无涯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开始僵硬:“我如何知道?”
“我是来告诉仙君一件喜事。”
谢无涯嘴唇一颤,整颗心都在发抖:“何……何喜之有?”
东陵瑶华故作高深,品了面前的茶,又才幽幽说道:“衍天宗实力不凡,萧宗主又是少见的人中龙凤,所以临渊门决定力荐萧宗主与会今次的升仙大会。”
谢无涯莫名舒了口气:“升仙大会?”
东陵瑶华对他的疑惑毫不意外:“你一个下修界弟子不知道也很正常,这是仙界在下界选看仙人的场合,每一百年才召开一回,天界的升仙使会将升仙令赐予与会中资质上佳,根骨灵秀者,助他们位列仙班,从此脱胎换骨、仙缘深厚、福寿绵延。”
谢无涯对此一无所知,因此表现的并不惊喜。
“你不为你师尊高兴?”
谢无涯勉强道:“高兴。”
东陵瑶华道:“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想必你也不希望他错过。”
“……能更进一步,自然好。”
东陵瑶华话锋一转:“那你就离开衍天宗,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谢无涯眼中一震,手指瞬间蜷紧,尽管他已经猜到此番东陵瑶华找他绝没有好事,可当真听到这句话,还是心头一惊:“瑶华仙子……此话何意?”
“字面含义。”
谢无涯垂眸端起面前的茶水,又放下:“我为何……要离开?”
“何必明知故问?”东陵瑶华盯着他道:“你的事我一清二楚,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我也都知道。”
谢无涯微微抬眼:“什么心思?”
东陵瑶华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将茶杯重重搁在旁边,略带不悦的看了他一眼:“你的出身、来历,修真界无人不知。若不是你师尊仁善,岂会将你这样的人留在衍天宗?你扪心自问,仙门百家里,可能再找出第二个你这样出身的人?他救你、收留你,是同情你、怜悯你,难不成你连这点自知之明也没有?”
一瞬,谢无涯胸口堵的发紧:“这是衍天宗内务,不劳你费心。”
东陵瑶华道:“衍天宗的内务从前与我不相干,不代表今后与我也不相关。谢无涯……”东陵瑶华眼光冷傲,毫不留情,“云泽君堪堪君子,冰清玉洁,不是你这种肮脏污秽之人攀附得起的,我也决不允许你那些龌龊心思连累了他的声名。”
谢无涯眼中微震,他已明了东陵瑶华所指何意。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这些,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来找他发作。他想反驳两句,可她字字句句让他无话可说。
见他毫无反应,东陵瑶华继续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离开衍天宗,否则……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谢无涯盯着她:“那日……是你?”
东陵瑶华毫不避讳:“那天只是给你提个醒,下回,你可没那么好运气。”
谢无涯怔住。
“我瞧着你跟前跟了三个小崽子,你若是再纠缠不该纠缠的人,别怪我不客气。”
谢无涯怒道:“你敢!”
东陵瑶华冷声道:“那就试试。对付你这种忘恩负义、不知廉耻之人,我有的是法子。”
谢无涯也动了气:“你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
东陵瑶华一字一句道:“就凭我是云泽君未过门的妻子,衍天宗未来的宗主夫人。”
谢无涯一震,满眼难以置信。
“怎么?难道没人告诉你,我与云泽君的婚事早就定下来了?”东陵瑶华鄙夷道:“婚事乃青霄长老与我父亲共同商定,你这种寡廉鲜耻之徒,哪里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什么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叫阴阳调和、合乎人伦?云泽君于你恩同再造,如师如父,你却生觊觎之心,真真是下作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点,你这种人,与畜牲禽兽何异?”
谢无涯握紧拳头,脑海里一片混沌,他分不清真假,只觉得心疼欲裂,脑袋也似要炸开一般:“你胡说八道……”
他知道这一定是事实。东陵瑶华今日到此,专门找到他,不可能是来对他胡说一通。以此人目空一切的高傲性子,她是来给他下最后通牒。
也就是说,婚期将近。
谢无涯眼前忽然一黑,耳朵也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好像坠进一个深潭,他想浮起来,可有人不断将他往里按。
好半天,视线又才慢慢清晰起来。
“信不信由你,但我的眼睛里绝容不了沙子,更容不了你这样的腌臜东西。”
谢无涯胸腔也疼得厉害:“……你可问过他的心意?”
提及此,东陵瑶华抬手摔了面前的茶杯,提高声音道:“心意?他待你好不过是出于师徒情分,你曲解他的意思,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你也配提心意二字?”
谢无涯忍无可忍:“我跟他之间如何,轮不到你来置喙。”
东陵瑶华脸上的怒气也肉眼可见的蓄积起来:“果然是低贱之人,无外乎此!早知如此,当初云泽君就该叫你曝尸荒野,落个野狗分食的下场!”
谢无涯觉得像是被什么猛地扼住了喉咙,他不想再听东陵瑶华说一个字,他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转身往外去,东陵瑶华怒气正盛,在他背后骂道:“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一个青楼杂役,出身低贱,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拜在云泽君座下,但你不知感恩图报,精进修行,反道心思龌龊,觊觎师尊,简直令人作呕!”
谢无涯捏的指节发白,他想反驳,但他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他若是为自己辩解,他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可能让萧莲舟身败名裂。
他头疼欲裂,浑身像是被什么抽干了力气:“我跟他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
“谢无涯!”对于他软硬不吃的这副态度,东陵瑶华终于也忍到了极点,腾的站起来,“我本以为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没想到你却是恬不知耻!你一个九尺男儿,你……你简直……丢尽了男人的脸面!”
谢无涯压着满心火气,低喝:“我说过了,我的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你闲着没事找事,我可没功夫搭理你!”
东陵瑶华咄咄逼人:“这么说,你是执意要纠缠下去?”
谢无涯头疼不止。
“好,既然你是打定主意连男人的脸面都不要,那咱们就走着瞧。我东陵瑶华倒要看看你这贱人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谢无涯猛地一脚踹开房门,两扇门应声砸在地上,灰尘四起,身后仍有东陵瑶华的喝骂声。
等在外面的阿潇等人都是一个激灵。
谢无涯原本盛怒,也不得不敛了几分,才招呼他们几个跟他一起离开。
路上,气氛凝重到极点,谢无涯埋头走路,拳头一直捏着,离得近,竟能看到指缝间渗出的血迹。
阿潇几人也看出端倪,但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爹爹……”走出去好长一段,阿潇才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无涯失魂落魄,像木偶一样迟钝的转过头。
“爹爹,你没事吧?”
他看着阿潇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耳畔只有自己紊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过去的回忆在他眼前飞快闪现。
【……我要成婚了,未婚妻是上修界临渊门宗主之女,贤良淑德,蕙质兰心。】
【临渊门乃上修界四大仙门之一,地位尊崇,世所不及。所谓良配,当是如此。】
【……我便是孩子父亲……】
【……只要娶了她,便能借临渊门跻身上修界,岂不比苦苦修炼来的轻松?】
【……】
心脏急速收缩,眼前忽明忽暗。周身血脉翻涌沸腾,在体内横冲直撞,像是要找个出口似的。
他撑着一口气将三人带回来,阿潇很是担心他:“爹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谢无涯像失了神智,半天才有反应:“……中午吃什么?”
小小过来拉了拉他的手:“小小中午想吃饺子,萝卜馅儿的……”
“……我去做,去玩儿吧。”他气息虚弱,似乎整个人只剩那口气。
“好耶!”小小一溜烟跑进房间拿出自己的玩具在地上摆弄。
阿潇跟阿苑立在原地,看着他走向厨房。
阿苑转头看向阿潇:“哥哥……”
阿潇牵起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没事的。”
阿苑听话的点点头。
这边,谢无涯刚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一口血毫无预兆猛地喷了出来,接着,眼中一黯,整个人如山峦崩塌,从廊下滚到院子里,瞬时没了意识……
*
灵晖殿。
萧莲舟在写喜帖,整整一上午,他都在伏案做这件事。
单云阁一直坐在旁边,手边那盏茶一口都没碰。
他扯出一个笑容,看着那只白净的手握笔游走:“想不到你对婚事如此用心,连喜帖都要亲自动手。”
萧莲舟道:“多亏有你一力促成,我怎敢不用心?”
单云阁道:“这事拖了许久,拖到如今也是极限了。不管怎么说,你跟临渊门有了这层关系,日后东陵元澈必会鼎力支持你,你也能轻松几分。”
萧莲舟蘸了蘸墨,淡淡道:“你怕是过于乐观了。东陵元澈并非糊涂人,他同意这门婚事,并不代表他就能为我所用。”
单云阁道:“如今大婚未成,东陵瑶华就为你添了麟儿,于临渊门来说,这是天大的丑闻,他心里再不愿意也得愿意。何况,东陵瑶华对你一往情深,只要她站在你这边,还怕东陵元澈那个老匹夫不乖乖听话?”
萧莲舟道:“说的也是。你果然思虑周全。”
单云阁看看他,又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快答应此事。”
萧莲舟抬头朝他一笑:“为何?这不是我们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岂有错过的道理?”
单云阁看着他,眼光深沉,继而朝他招了下手,萧莲舟搁笔,起身走过来。
单云阁将他拉到怀里,萧莲舟顺手环住他,他看着这张堪称绝美的脸,接着,伸手将他的发簪松开,任由长发铺散下来,轻轻摸了摸:“你好像变了……”
萧莲舟含笑问他:“哪里变了?”
“更好看了,也更温柔了。”他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一直往下,最后停在他的喉头处,暧昧的滑弄了几下。
萧莲舟看看他,然后替他解开腰带,俯身下去……
单云阁仰在椅背上,手指慢慢扣紧两侧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