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笑:“我又不是灭绝七情六欲的怪物,遇见喜欢的人自然会动心动情,人之常情嘛。”
“这就是你跟他最大的不同。”
谢无涯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你遇到一个榆木疙瘩,那人死脑筋不通情趣。”
稷辛捏着茶杯,视线落在谢无涯脸上,他看上去沉稳庄重,手上的扳指,领口、袖口的金线暗纹,银冠上独特繁复的纹饰,以及他与生俱来,让人无法忽视、甚至无法抗拒的通身气派都在昭示他非同凡响的身份,但谢无涯却从他身上看到一股莫名的悲怆和苍凉。
就像一个人从亘古遥远的地方跋山涉水,穿越万载,披荆斩棘,历尽沧桑而来,却发现尽头处无人相候。
谢无涯错开视线,不知怎的,他有些不敢直视这双平静温和的眼睛,并非那双眼睛里的光太过咄咄逼人,而是无所期待,以至于让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愧疚感。
“咳……”他拿起酒杯喝酒掩饰尴尬:“以我过来人的经验,我给你支一招,就一个字,那就是缠,烈女怕缠郎嘛,缠他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肯定有戏。别说榆木疙瘩,他就是块铁,也能给他缠化了。”
稷辛还是看着他,他的嘴角罕见的扬起一个很小很小的弧度,谢无涯起身去拿酒,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微小的变化。
看他坐回来继续倒酒,稷辛按下他的酒壶:“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
谢无涯说:“谁说我喝酒是为了解决问题?我喝酒是为了打发时间。你要不陪我喝几杯?”
“酒易伤身,喝茶吧。”他把茶壶拿过来,也给他倒了茶。
“什么不伤身啊?”谢无涯觉得他讲究,虽然笑他,道也将酒杯放下,换了他斟好的茶喝了一口,“还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稷辛。”
“上次的事情,多谢。想来兄台也并非无缘无故帮我,莫不是我真沾了你那位故人的光?”
稷辛没应,但沉默已是回答。
谢无涯看看他,不知为何,眼前越来越模糊,头也越来越重,酒意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将他整个人全部淹没。
他手上一松,茶杯掉落,稷辛伸手接住,顺手扶住他,将他放到桌上。
接着,一道白光打进他体内,试图探查他对这股力量的反应,但谢无涯平静的像睡着一般。并没有任何反应。
稷辛收手,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了。
就在他离开的一瞬,谢无涯眉心隐隐有什么亮了亮,像浓雾中的晨星,很快便隐匿不见。
继而他慢慢清醒过来,见四下只他一个人,桌上的茶杯提醒他方才并不是梦。他怅然的笑笑,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推开,继续喝酒……
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他才拖着身子离开。
一回到温柔乡,见萧珏从房里出来,被一群姑娘团团围住。本以为他面对此情此景,定会十分慌乱窘迫,不想,萧珏却应对如流,片刻便将姑娘们全部支开。
谢无涯在楼下立了几秒,又才走上来:“看不出来,仙君对这种场合道是应对自如。”
萧珏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蹙了蹙眉:“你喝酒了?”
“喝了几杯。”
“那你留在这。”
“去哪?”谢无涯叫住他。
“有事。”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
*
谢无涯沐浴更衣,将身上的酒气洗掉后,这才去见白子衡。白子衡让他去房里等着,他愿意帮忙,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属实难得。
约摸坐了一柱香功夫,外面走廊里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很快,门被推开,隔着屏风,他看见一个人影走到对面坐下。
“老规矩。”
声音传来,谢无涯却觉得有些耳熟。
他确定,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声音。
白子衡同他说过,老规矩便是随便弹首曲子。
见半天没动静,那人果然问道:“没想好弹什么?”
谢无涯看着屏风上的人影,想了想,随手弹了支曲子。
那人听过,只道:“曲子是新颖,就是功力退步了些许。”
接着,谢无涯又弹了一曲。
那人道:“曲是好曲,但弹的却生硬,不像你往日的水平。”
这时,谢无涯道:“三爷见谅,琴曲非我所长,这已经是我的极限。”
屏风那边沉默了几秒:“你是何人?”
“在下谢无涯,三爷定然没听过。在下此番来是……”
“在角斗场斩杀九头蛇那位?”
谢无涯一愣:“……是。”
“那你出现在这里,便不奇怪了。”
听这口气,似乎对方并不介意他假冒,谢无涯赶紧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三爷,在下此番是有事相求。”
“说来听听。”声音并不混浊钝重。
谢无涯试探道:“听闻三爷能解附骨之毒,在下想请三爷援手……”
“附骨之毒,无药可解。”
谢无涯心惊,却不死心:“三爷神通广大,定然有法子。”
“话已至此,信不信由你。”
对方起身欲走,谢无涯赶紧上前拦住他,两人对视,那人中年相貌,五官平平,衣着寻常,却难掩眉眼间的雍容气度。
谢无涯先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诧异:“是你?”
谢无涯:“三爷见过我?”
那人看看他,说了一句:“这次来妖界,想必定是备了覆灵珠。”
谢无涯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是三爷相助,多谢三爷。”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上次多亏三爷指点,在下才能如愿。这次……”
“你的事我都听说过,我知道你是个固执的人,既然今日在此拦住我,定是要个答案不可。”
“是。”
“好,”那人看看他,“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你想听的答案。”
谢无涯精神一振:“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是谁的人?妖界、魔界还是仙界?”
谢无涯犹豫该如何开口,那人却道:“你是谁的人都不紧要,我只是要听你告诉我,你是谁的人?”
“在下……乃衍天宗弟子。”
“仙门弟子,这么说,你是仙界的人,那你为何要费那番功夫买妖界的奴隶?”
“是在下一时冲动……”
“冲动?”那人淡笑,“凡人做事,皆受利弊趋使,你以冲动二字搪塞,可见你这谎说的并不高明。”
谢无涯道:“在下当时并未想那么多,事后得知此事事关妖界内务,也深知自己此举的确不妥。”
“你连妖界是谁当家做主都弄不明白,就敢贸然插手这些事,要么你是一个悲悯天下的圣人,要么,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觉得,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谢无涯勉强一笑:“那我应该是后者。”
“你既承认,那我问你,为何要买那几个妖界奴隶?”
谢无涯道:“想买就买了。”
“你是诸方的人?”
谢无涯无奈一笑:“看来三爷还是不信。我的确无意干涉妖界任何事情,也没打算挑拨妖界,当时诸方的确找到我,他是何心思我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他跟妖君之间有何嫌隙。”
那人道:“诸方是上一代妖君,离昊是专司妖界之神,通常来说,每一代妖君都需要得到离昊的认可,但他当年重伤沉睡,仙妖大战当前,妖界群龙无首,诸方于万妖之中杀出,成为新一代妖君,带领万族抗衡天界。离昊苏醒后,便将其废黜,诸方心怀怨恨,一直伺机而动,那几个奴隶原本都是他手下大将,你买下他们,你的心思还需要旁人说吗?”
谢无涯道:“他为何不认可诸方?”
“你关心的竟是这个?理由有很多,但是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也不重要。就像没有诸方,我也会买下他们一样。我只是想买下他们,并没意识到那是妖君对诸方的试探。其实我觉得这样的试探并没什么意义,难道诸方不去拍卖场,就能证明他放下了夺位之仇?妖君也就能真正安心?”
“当然不能。妖界外敌强盛,内里岂能松懈?”
“这与三爷考虑是否援手有关系吗?”
“我既问,自有我的道理。”
“……”
那人再次看向他:“这中毒之人因何闯入迷雾森林?”
谢无涯道:“想来是为替在下修复金丹。”
“迷雾森林向来就是禁地,何曾有修复金丹的说法?那中毒之人与你是何关系?”
“是在下师尊,他兴许是在别处听到这样的消息,不愿错过罢了。”
那人道:“所以你是为师尊求药?”
“是。”
那人道:“你们既闯我禁地,又向我求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既然这禁令是我定的,我又怎么会救一个无视禁令的人?”
谢无涯恳切道:“家师是为在下才以身犯险,若有冒犯三爷的地方,在下甘受责罚,只请三爷大度,搭救家师。”
“甘受责罚?”那人看了他一眼,“这话说来容易。我这人向来随和,也喜欢予人方便,但我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禁令既定,便是用作约束,若是谁都能擅闯,我无魅之林岂非谁都能来?”
“此事是在下之过,若非在下金丹有损,也不会累及师尊。三爷固然有不救的原因,可在下也有不得不救的理由,”谢无涯单膝一跪:“只要三爷愿意救他,在下甘愿承受任何责罚,绝不让会让三爷为难。”
“任何责罚?”
“任何责罚。”
那人道:“我见过不少人,他们初始也如你一般勇气可嘉,但是真要他们受些责罚时,他们却都退缩了……”
谢无涯道:“我既来此,便不会退缩。”
那人看了他一眼:“那我若要你自废金丹呢?”
谢无涯微微一怔。
“既然他是为替你修复金丹而擅闯,那你就自废金丹替他受罚,如此也不为过,你觉得呢?”
“可……”
“不愿意?方才还信誓旦旦,现在就退缩了?”
谢无涯沉默片刻,继而抬头看着他:“只要我自废金丹,你就一定会救他?”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自然。”
谢无涯垂眸:“只要三爷信守承诺,一颗金丹而已……”
说着他蓄力意图自爆金丹,那人拦住他:“慢着……”
谢无涯不解:“三爷还有何要求?”
那人道:“你可想好了,没了金丹,你就是废人一个。他只是你的师尊,就算有师徒情分在,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谢无涯道:“三爷不必为我考虑,我来之前就已经想的很清楚。只望三爷信守承诺,我自废金丹后,想必定是重伤难行,三爷将解药交给火媚即可,她自会替我转交给在下同行之人。”
“你可想好了?”
“三爷若仍不放心,就请亲自动手。”
谢无涯阖眼,完全一副任他处置的态度,那人看了他半晌,继而道:“若这样废了你的金丹,岂不可惜?你替我办一件事,做好了我就把解毒之法告诉你。”
谢无涯睁眼,有些怀疑:“不知三爷需要在下办何事?”
“明日妖君会与妖界那位上神前往渌水河畔点将,你替我射杀那位上神。”
谢无涯微惊:“!”
那人冷眼看着他:“不敢?”
谢无涯道:“他可是上神……”
“是不是上神还得这柄炼神弓说了算,”那人拿出一柄银弓和三支特制的银箭递给他,“你有三次机会,只要射中他即可。但按照离昊的性子,你若是一次没有成功,估计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谢无涯有些迟疑:“可……”
那人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但我想,一个能在濒死之际爆发,反杀九头蛇的人,一个敢自爆金丹的人,不应该就这点胆量。救人的条件我已经开出来了,就看你有多想救你那位师尊。”
谢无涯盯着那柄银弓,缓缓道:“为什么找我做这件事?”
那人道:“我正需要一个人做这件事,恰好你来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合。”
谢无涯道:“既是妖君点将,想必随行不少,也很难近身。”
“你害怕?”
谢无涯淡笑:“如何不怕?”
“怕死?我不妨告诉你,你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你能侥幸斩杀那头九头蛇,是你运气,但一头小妖算什么?你不会是上神的对手,更不会是离昊的对手,当然,你也可以不做。”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谢无涯冷笑:“原来方才是为了试探我。”
那人道:“你既救师尊心切,这件事你来做最合适不过。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只是你若拒了我,也不必费功夫去找旁人替他解毒了……你师尊也等不到那时候。”
“我做……”谢无涯伸手将弓箭接过来,“只要我以此箭伤他,便算是替你办好这件事。但你也要信守承诺,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要帮我救人。”
那人道:“自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