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苑仍被关在石牢,谢无涯顾不得伤重就同梅雁冰一道查验戚成芳等人的尸首。
那尸首实在惨不忍睹,纵是见惯妖魔邪祟的梅雁冰也难忍反胃,也难怪赵长意气到发疯非要凶手的命不可。
事实上,谢无涯心底也打鼓,诚如赵长意所说,整个衍天宗只有阿苑跟邪魔有关系,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况且,戚成芳也正是在寻阿苑的那夜遇害。除非衍天宗还有其他邪祟,可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尸首检查了数次,还是一无所获。
谢无涯焦灼难安,现下有萧珏那句话撑着,赵长意和宗内弟子尚且还按捺着,可一旦七日之后他找不出所谓的凶手,到那时,大罗神仙也难救。
阿苑伤的不轻,在石牢里这几日都很规矩。大概它也实在没力气折腾。谢无涯每天三顿都会来给它送饭换药,初始它还警惕,慢慢的,连眼睛也懒得睁。
喂他吃完饭,他就一边给他换药一边与他说话。阿苑从不作声,唯一的响动,大约就是如雷的鼾声。
这几天也怪事连连。自从那天见过萧珏,他每天夜里一阖眼便梦见自己立在苍梧峰结界跟前,而早就等在此处的萧珏会打开结界,邀请他进去做客。
梦里的萧珏也十分奇怪,将他请进去之后,只是坐在对面一直盯着他看,也不说话,直盯到他瞌睡。
若不是身处衍天宗,谢无涯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中邪了。
白天忙了一天,还是一无所获。夜里,他像往常一样翻到床上。一睁眼,又是苍梧峰。他知道自己这是又做梦了。
萧珏果然在结界处等他,看他过来,就打开结界请他进去。
谢无涯知道,这要进去,又得大眼瞪小眼,瞪到他瞌睡。
既然是他自己的梦,那他要自己做主。
“今天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何事?”萧珏突然在梦里说话,这让谢无涯大吃一惊。
但随即,他道:“我答应了你要查出凶手,自然是忙这事。”
“可有线索?”
“没有,什么也查不出来。但我还是相信,阿苑不会做这样的事。”想了想,他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虽然是梦,但是萧珏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发现什么也不一定,“我正准备再去验验尸首,你要不要一起去?”
萧珏似乎有些意外,并没答复。
谢无涯心想,在外人面前跟他装不熟也就罢了,现在在梦里还跟他装不熟,简直可恨。
但想到这只是梦,他也懒得计较,径直走过来,从后面松松抱住他。
谢无涯身高体长,一只手就将人腰身完全揽住。
他感觉怀里的人似乎突然绷紧,然后萧珏极慢的转头:“你……做什么?”
谢无涯不悦道:“去灵晖峰验尸,你想走过去?”
萧珏声音极低:“那为何要这样?”
谢无涯一整个无语:“我不这样,你怎么御剑带我?还不走?”
萧珏:“……”
萧珏果然召出灵剑,带他前往灵晖峰。
片刻后,两人在灵晖峰落剑,谢无涯领他去停尸的地方。
仔细看过之后,谢无涯问他:“看出什么没有?”
“这些尸首寻到之时便是如此?”
谢无涯道:“没错。寻到的时候就是如此面目狰狞。这些人筋骨尽断,显然是为人重伤。阿苑虽有蛮力,却做不到这一点。可是衍天宗又有谁会下此毒手?”
萧珏看过之后,忽然指着戚成芳的尸首道:“这是什么?”
谢无涯凑过来:“什么?”
“脖子上。”
谢无涯低头去看,果然瞧见他脖子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黑斑:“许是尸斑……”
他嘴里这么说,手上已经拉开戚成芳的领口,只见黑色纹路遍布心口,他觉得奇怪:“之前怎么没这些东西?这是什么?”
萧珏道:“这不可能。”
谢无涯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问:“什么不可能?”
萧珏却不说话。
谢无涯非要问出所以然:“你知道就告诉我,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萧珏道:“这是幽冥纹,通常只会出现在幽冥魔及其宿主身上。”
“幽冥?”
“但幽冥魔在三百年前已经全部封印,如今怎会有漏网之鱼?”
谢无涯从没听过:“什么……幽冥?那是什么东西?”
萧珏道:“传闻鸿蒙初开之时,天地生灵浊二气。灵气盛而孕育六界万物,浊气不敢与之争锋,则避于洪荒境。但世间生灵妄生杂念,七情六欲不可断绝,由是浊者聚世间恶念而盛,于洪荒境辟幽冥道蕴化幽冥。”
“……”
“此物专食恶欲,凡有七情六欲者,皆能为其所控。三万年前,幽冥魔于洪荒境破出,袭击神界,众神陨落,神界化灭,魔首虽被逼回洪荒境,但仍有部分幽冥逃往下界。……有人追踪三万年方将脱逃者全部擒获封印,如今怎会……”
谢无涯觉得面前的萧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你是说这是幽冥所为?”
萧珏的心思全不在此:“难道真有漏网之鱼潜藏在衍天宗?”
谢无涯道:“就算真是幽冥,他们为何要杀戚成芳?”
“它们以恶欲为食,杀人就如进餐一般寻常。”
谢无涯想了想觉得不对:“如果真是所谓的幽冥,它们潜藏多年,为何突然发难?况且,它们此次的目标并非衍天宗弟子。难道说修行之人六根更清净,不对胃口?”
萧珏道:“的确突然。如此举动,很容易就会暴露。”
谢无涯道:“除非它已经十分强大,根本不畏惧衍天宗任何人。又或者,它伪装极好,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觉。这幽冥可有什么方法辨认?”
萧珏道:“幽冥贪食,凡被它找上,宿主最强烈的欲念会在短时间内放大数倍,供它食用。通常来说很好辨认。但有些幽冥狡猾,为防止暴露,他们会选择更稳妥的法子。”
谢无涯道:“如此说,这倒是棘手。敌在暗我们在明,甚至连对方的意图尚且都还没弄清,如何请君入瓮?”
“只能等。”
“等?那若是它一直不现身,岂不是要一直等下去?”
萧珏道:“所以有人等了数万年。”
谢无涯看向他:“谁等了数万年?”
萧珏不说话。
谢无涯问:“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
“嗯。”
“万一是他骗你呢?”
“他不会。”
“这么笃定?”
萧珏再次道,甚至更加笃定:“他不会。”
见如此,谢无涯无端敛了笑意,苦涩翻江倒海,一发不可收拾,明明心里难受至极,但口里却嘲笑他:“你一个满嘴谎言、热衷于演戏的大骗子竟也会相信有人不会骗你?真是可笑至极。”
萧珏有些懵:“你在说什么?”
谢无涯冷笑,讥讽他:“又跟我演?来,演,继续演,你那么会演还用戴什么银面?你还修什么仙?你该去唱戏,角儿非你莫属!”
谢无涯笑说,眼底却冷的像冰窖一般。
兴许是在梦里,他不必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必担心任何人看见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更不必顾忌萧珏。
尽管他心里一直告诫自己释然释然要释然,可那些伤痛从来没有治愈过,都是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溃烂成灾。
但他发现,自始至终,溃烂的都只有他自己。
到现在,他连道歉都没有听到一句。
就好像,他从来就不重要。
更可怕的是,这又是事实。
讥讽完,他叹了口气,心里却并没有舒畅半分。
对于萧珏来说,这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但对于他来说,无疑又是一场万箭穿心。
他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在梦里张牙舞爪,真要面对面,却又半个字也不想提。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计较什么。
也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要跟萧珏计较什么。
或许,他永远也做不到释然……
他只是无可奈何的认栽……
在那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里,只有他遍体鳞伤。
他不知道,萧珏每次见他,会否有半分愧疚。
但他想,应该是没有的。
他也不是非要一句道歉。
他只是觉得,至少他应该有所愧疚。否则,那会让他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可是,也许,一切当真都是自己的错。
可惜,他累了……
不会给他道歉了。
*
醒来后,谢无涯立马去察看了戚成芳的尸首,竟跟梦中一模一样。
他有些心惊,虽对梦中萧珏的说法持疑,但他却也生出一种猜测,或许在衍天宗内,的确有其他邪魔的存在。但它究竟藏在何处,打算做什么,却不得而知。
梅雁冰跟赵长意突然上门。梅雁冰来不足为奇,但赵长意竟也愿意低头却是不容易。也不是为着旁的事情,而是他孩子的病症。
谢无涯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在应下之前,他还是想跟他提两个条件,但赵长意却是有备而来,直接将一柄匕首拍在他面前。
这匕首原是谢无涯从梅雁冰手中赢来的,当时送给赵长意也是情势所迫。这柄匕首见证的是,当年赵长意仅仅因为他一句话而不惜性命前往清风门通风报信。
他拿出这柄匕首,是告诉他,他欠他。
谢无涯无话可说,虽然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可欠了便是欠了,欠了就要还。
他收回匕首,什么条件也没提,替他医治随行来此的孩儿。
孩子已七八岁,长相许是更随母亲,很是温柔的轮廓。赵长意为他取名赵琛。
琛者,宝也。
他是当真把独一份的宠爱都给了这个孩子。
谢无涯以前从来没见过他照顾孩子,他是那么温柔,那么周到用心,一点也没有国主的架子,就像是一个寻常的父亲,会给病中的孩子喂药,擦洗,甚至哼歌诓哄他睡觉。
七八岁的孩子,他抱在怀里毫不吃力,他一点也没有往日的骄矜,一点也没有脾气,一点也没有喊打喊杀的戾气,他温柔到骨子里。
他一声声唤他的阿琛,就像往日招魂的他一声声唤着阿苑,全都是发自心底祈求他们平安康健。
每回从赵长意处出来,谢无涯都会去石牢看望阿苑。他伤的重,要完全恢复至少得数月。他也给他喂饭喂药,给他按摩身子,同他说话,阿苑都很乖,唯独给他哼歌时,他表现的很烦躁。因为他哼歌实在难听,像只怎么也拍不死的蚊子。
阿苑还是不说话,不知道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愿说话。他可以自由切换身形,有时候是庞然大物,有时候只是一个干瘦的娃娃。
他化成孩子时,谢无涯总会抱着他哄他睡觉,他之后化成孩子的时候便更多了。
谢无涯觉得戚成芳几人的死因有必要告诉萧莲舟,便将自己几日来的调查结果说给他,至于梦中关于萧珏说的那些,暂时不知真假的东西自是没必要提。
他只是想提醒他,宗内或许有其他势力存在。但不曾想,他这话说过没两天,宗内突然抓出几个漏网魔族,将杀害戚成芳一事招的干干净净。
谢无涯觉得奇怪,可看他们的供述又都与戚成芳等人的死分毫不差,完全找不出破绽。
他觉得,或许当真是魔族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