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萧莲舟坐在他床前,见他睁眼,随即俯身跟他说话:“你醒了?”
谢无涯回过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急问他:“那怪物呢?”
“已被制服,现下关在后山,由弟子看着。”
“我去看看。”他说着就要起身,萧莲舟按住他:“你如今应该好好养着,旁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谢无涯还要起身,萧莲舟罕见沉了沉脸:“一头怪物而已,你却是连性命也不顾了?”
谢无涯压根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只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它?”
“它祸害了那么多人,还能如何处置?”
“别杀它……”谢无涯抓着他的手腕乞求道。萧莲舟从他的眼里看到难以名状的悲伤和愧疚。
“你要我留着它?”他问,“你向来嫉恶如仇,今日却替一只怪物求情。这不像你。”
“别杀它……留它一条命……”谢无涯紧紧捏着他的手腕,近乎哀求道,“莲舟……”
萧莲舟本不上心此事,可看他如此在意那头怪物,反道起了好奇,尤其看他为了一头怪物而低声下气,更是有些莫名不悦:“那怪物凶残嗜血,害人性命,此番又打伤衍天宗一干弟子,你如今却要我放过它,你让我如何跟长意交待?如何跟宗内弟子交待?你向来懂事,却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我当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谢无涯没有正面回应:“是不是只要赵长意同意不杀它,就能留它一命?”
“长意专程将它送来衍天宗,你就该明白长意的意思。”
“我明白。他之所以还留着它,是因为那串银铃,如今既已证实非衍天宗之物,便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萧莲舟道:“既然你明白,何必再……”
谢无涯固执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只要赵长意愿意放过它,你就愿意高抬贵手?”
萧莲舟蹙眉,对“高抬贵手”这几个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尤其是从谢无涯口里说出来:“我是宗主,但我也不能随心所欲。我这个宗主之上,更有宗规,有修行之人的信念和修真界的道义法则。你让我留它一命,便是对其他人性命的漠视……”
谢无涯自知理亏,眼里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道:“我会约束好它……不会让它再伤人,它本性并非如此……”
“你今日是怎么了?非要为一头怪物求情?你如何知道它的本性?”
谢无涯脱口道:“我就是知道……莲舟,我肯定不会让它再伤人,我向你保证……”
萧莲舟看着他,沉吟了一下,又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谢无涯试探着问他:“你同意了?”
“宗内我尚且能周全过去,只是长意那里……”
“我去跟他说。”
“他如今的考量不比我这个宗主少,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知道……”
就这说话的功夫,视线轻扫间,只见人面如素纸,嘴唇青白,眉眼间一片疲态,他看着他,心口闷闷的,像是压着什么格外不适:“就算你要保它,我希望,你不要再做一些伤害自己的傻事。你是一个修士,不要再为了其他人将自己置于险地。”
谢无涯眼中动容:“对不起……”
“今日这事你愿意同我说,我很欣慰,”萧莲舟心底的泛起些难以名状的委屈和酸涩:“但上次,你却宁愿求助黎凤阁,也不愿多等我几日……在你心里,我似乎还不如沈怀亭值得信赖,是吗?”
谢无涯看着他:“你跟怀亭,当然是不同的。”
萧莲舟苦涩一笑,心口也微微酸疼:“是吗?我竟不知,他在你心里是如此与众不同。”
谢无涯缓缓道:“那些事他知与不知都无关紧要……”
萧莲舟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再睡一会儿吧。”
谢无涯的确也感到精神不济,由他扶着躺下了。
他似乎疲累太过,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萧莲舟替他掖好被角,坐在旁边注视着他。
他眼光微滞,似有几分出神。
想起他方才的话,唇边划过一抹淡淡嘲弄。
他不告诉他是因为在乎他吗?
他若当真在乎他的感受,一开始就不会瞒着他收留那两只魅灵。
能为了救它们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惜,若说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谁会相信呢?
可见他对自己也并不坦诚。他如是想。
他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去。但他没有回灵晖殿,反道去了苍梧峰。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踏足此地,虽然萧珏是他的叔父,他也算是由这位叔父教养长大,但他这位叔父的性子实在冷僻怪异,所以他们并不亲近,但这苍梧峰的结界却从不曾阻他。
“叔父,莲舟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叔父解惑。”
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这是他们惯常的交流方式。
“何事?”
他将银铃递过去,“叔父看看此物,可认得?”
萧珏看了一眼:“此物怎在你处?”
萧莲舟道:“此番长意从山下捉到一头怪物,此物便在那怪物身上。衍天宗内门弟子虽都佩这清心铃,但莲舟知道,叔父的清心铃曾在大战中毁损过,所以上面有一道裂纹……”
萧珏看了一眼,的确有裂痕:“许是之前无意中丢了……”
“既是叔父之物,便物归原主。”
萧珏收了清心铃,见上面多了一颗赤红珠子:“这是何物?”
萧莲舟道:“这是辟邪珠,普通老百姓给孩子保平安用的,不过这颗珠子质地极好,想来之前这清心铃定是被旁人拾到过。”
萧珏随手放进袖中:“还有别的事吗?”
萧莲舟道:“叔父从前虽也闭关,但偶尔还会来灵晖峰看看,这几年叔父道是走动的越发少了。”
萧珏道:“衍天宗有你主持大局,我走不走动都无关紧要。”
萧莲舟道:“叔父可还记得当年闭关时曾承诺,待修为大成,会如当年辅佐老宗主那般辅佐莲舟。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叔父也好像早就忘了……”
“这么多年,你还不肯原谅兄长。”
“叔父此话怎讲?”
“自我将你从昊天宗接回,你便只唤他宗主。”
萧莲舟笑笑:“叔父误会了,莲舟只是不想宗内弟子认为,衍天宗是家姓宗门。”
萧珏道:“无论你如何想,你只需要记住,兄长一生,无愧天地,无愧妻儿,无愧任何人。”
萧莲舟颔首,眸中微沉:“这话叔父说过多次,莲舟一定牢记。”
萧珏看着他,视线停在他眉宇间:“你最近接触过什么人?”
萧莲舟不解:“叔父此话何意?”
“从前你眉间灵气精纯,此番却隐见黯淡之色,似有邪气侵体。”
萧莲舟心生狐疑:“邪气?”
“虽若隐若现,但似乎颇为霸道。你可有不适?”
萧莲舟摇头。
萧珏道:“如今天下妖邪丛生,你既为仙门之首,万事小心。”
萧莲舟想了想道:“许是无涯刚从无魅之林回来,这两日,我照看他多些。”
“何人?”
萧莲舟微怔:“叔父说什么?”
“无涯?他是何人?”
萧莲舟疑惑更甚:“他是莲舟的三弟子……”
“你何时多了个弟子?”
萧莲舟一头雾水。
“你既收他为徒,想必此人有过人之处。但若心术不正,断不可留。”
萧莲舟满心狐疑,回来后同单云阁说起此事,单云阁听过之后,却只笑:“扶华仙君潜心修行,不记得一个小弟子那不是很正常吗?”
但这并不能说服萧莲舟:“叔父不记得旁人道还说的过去,但他不可能不记得无涯……嗯……”
单云阁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旁的事情上:“这种时候还不专心,该好好惩罚才是。”
“……”
失神忘我间,萧莲舟只觉得视线里那枚红痣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反道是那墨青的花纹越来越浓郁,仿佛活了一般。
“……这是什么?”他伸手轻轻抚摸他心口的花纹。
单云阁将他的手按到旁边,于方寸间肆意驰骋:“……我生来身上便有这些花纹。”
萧莲舟:“……胎记?”
单云阁噙着笑,在他耳畔道:“……你若觉得是胎记,那便是……”
萧莲舟望着他,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他突然道:“我想瞧瞧你的真身……”
单云阁道:“……那要看你的本事。我们龙族一生只会显露三次真身,一为降生,一为临终……”
“还有一次呢?”
“……情动。”
*
赵长意不同意放过那头怪物。怪物在玄都附近作恶时,吃了周围不少百姓。若不是在它身上发觉那串肖似清心铃的物什,恐怕早就处决了,哪里还会多此一举?
见赵长意心意坚决,戚成芳也不好多说什么,送谢无涯出来,看他心绪沉重,便劝他:“那怪物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何必为它求情惹主上不快?”
谢无涯没答话,但显然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戚成芳又道:“主上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主意。”
谢无涯道:“谁都可以杀它,但赵长意不能这么做。”
“为何?”
谢无涯道:“……它本性并非如此,一定有什么缘由……”
戚成芳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那怪物什么本性,我们比你清楚。实话告诉你,就算那怪物真与衍天宗有什么渊源,主上也不会留它。”
谢无涯转头看着他,戚成芳叹了口气,继续道:“小殿下出城狩猎,却为这怪物重伤,至今还昏迷不醒。大夫们束手无策,都已断定小殿下无力回天……”
谢无涯微微睁大眼睛:“……小殿下?”
“主上还是太子殿下时便迎了当朝国师长女入府,第二年就有了小殿下。主上一向疼爱,承继大统后便册立为太子,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
谢无涯目中苦涩。
戚成芳叹气:“你也知道,主上幼时漂泊,尝尽辛酸,他对小殿下的溺爱连后妃都自愧不如。如此,你说他怎么肯轻易松口?”
谢无涯道:“他不能这样做……”
“恩公,你何必固执?”
“谁都可以喊打喊杀,但他赵长意不能!”
戚成芳道:“恩公,无论如何,请你体谅主上一片爱子之心。”
谢无涯心如刀割:“爱子之心……还要我体谅他?”
“……”
“你转告他,只要他愿意放它一条生路,我就帮他治好他的孩子。”
“恩公……”
“既然他早就决定要处决它,还亲自来衍天宗一趟,不就是为了求医吗?”
戚成芳没有反驳。
谢无涯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体谅他的爱子之心。”
戚成芳:“可不管怎么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怪物残害百姓,主上为民除害,焉有过错?恩公一句非它本性就让主上饶过,如此是否太过是非不分?”
谢无涯喉头发紧:“你就当我是非不分……”
“恩公……”
“条件我开了,你让他好好考虑。”
戚成芳劝道:“恩公,你与主上本出同门,何必闹得如此生分?你若真想主上改变主意,道不如让萧宗主替你出面,他是主上的师尊,他的话肯定比你的话好使……”
“他已经回绝此事,让我先说服长意。”
戚成芳有些意外:“萧宗主回绝了?怎么可能?这点小事他没道理不帮忙?你们闹矛盾了?”
谢无涯抬眼:“他有他的考虑。”
“主上最是不喜受人要挟,我若真将你方才的话转告给他,只怕你们师兄弟会更生分。”
谢无涯无奈道:“他要生分,我也没法子。替我转告他就是。”
“……”
*
怪物被关在后山的石牢里,它一动静便是地动山摇,只有这地方勉强能困住它。
谢无涯在外面就听到里面的动静,它似乎格外暴躁,看守的弟子说自从被关进来,它就没日没夜的在墙上乱撞,也亏得皮糙肉厚,头盖骨够硬,否则照这样撞,老早就撞死了。
他独自进来,耳膜里全都是钝重的回响,石壁上鲜血淋漓,这怪物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血肉模糊,没有半寸完好的皮肤。
谢无涯在牢门外看着,怪物察觉到有人靠近,立马调转头冲过来,一头撞在石柱上,整座石牢天摇地动。但石柱却纹丝不动,怪物不死心,仍发狂般往上撞。
谢无涯看着它,接着将石锁打开,推门进去。
怪物立时红了眼,口鼻里喷吐着狂躁的气息。
谢无涯望着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它招了招手:“阿苑,到爹爹这来……”
怪物眼中的红光瞬间黯了黯,但立马又鲜亮起来。
谢无涯从怀里掏出清心铃晃了晃,铃铛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
“阿苑不是最喜欢爹爹的清心铃,爹爹送给阿苑,好不好?”
怪物似乎有些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