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时注视着禾黍的还有谢君豪。
他打量着禾黍的眼神,是一种淡然的像溪水一样的眼神,禾黍在最后一份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背后窗户外的太阳完全升了起来,金黄色的光芒,笼罩了他。
禾黍的脸背着光,细长浓密的睫毛,在光芒里轻眨了一下,像圣洁的鸽翅。
为了参加比赛,签署了卖身契,谢君豪欣赏禾黍的这份勇气。
禾黍现在完全没有时间理会这样的眼神,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合同本身。
他写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盖上了笔帽,将其余两份向前一推。
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了。
禾黍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刘志宏接住两份合同,笑了出来,但那绝对不是令人舒服的笑容,道:“可以。”
禾黍本以为这是放他们离开的信号,刚刚往外踏出一步,就听见刘志宏又开口了。
他们顿住脚步,停下来,回头,就见刘志宏面对着他们,声音泛起冷冷寒意:
“太阳风乐队胡来的事儿,耽误了我们很多事情,我们希望你不要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道,“回去准备准备吧,等我们通知的时候,来补录第一期节目。”
胡来出事了,原本规定数额的乐队少了一支,为了保证后续节目顺利开展下去,需要一定名额的乐队。
这也是他们让禾黍重新参赛的原因之一。
“乌托邦乐队的音乐需要换吗?”禾黍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刘志宏道:“不需要,还是《鸣》吧。”
离开这里,回去的地铁上,禾黍发微信告诉了乌淮和贾森这件事。
当然,并没有告诉他们签不夺冠合同这回事。
贾森听到消息几乎和乌淮说的话一模一样。
乌淮保持着怀疑的态度,“资方让参加啊?你想过后果了?”
她总是能准确地找到问题所在。
人群熙攘的地铁,好像拥挤的海潮,列车高速行驶中,车身与空气接触所发出的破风声,清晰地仿佛就响在耳边。
谈论的细小声音中,禾黍怀着沉重的心情,打下几个字。
——当然有想过,我找到我妈的遗书了,有它在,我的处境会好很多
——禾黍,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资方是永远不会这么好心的,他要你参加,无非是想靠你引流
——这是短暂的
——这的确是事实!但你不要太固执
——谢谢你,但我心意已决,明天下午p大见,过几天会补录第一期节目
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禾黍的决心,乌淮知道禾黍对梦想的执着,她见好就收,发了条语音,道:“好吧,你今天好好休息吧,再见。”
按灭手机,禾黍算是全身没了力气一样,靠在了后面。
对面的指示灯才亮了三站,他们要坐到终点站下车,还有一个多小时。
陆檐在刚出大厦时,和他讲过几句话,都是吐槽刘志宏他们的。
现在倒是一句话都不说,倚靠着,抱臂,戴着黑色的口罩,和他一样看着指示灯。
他不说话,禾黍就扭过了头,问:“你怎么不说话?”
禾黍看见他的眉毛皱了起来,胸膛起伏了一下,是一个想说话的姿态,但很快就泄气了。
他的眉头依旧蹙着,顿了顿,才道:“你都已经把合同签了,还要我说什么。”
有点幽怨。
禾黍知道自己没事找事,便不再说话了。
合同签了,就意味着,冠军永远不可能是他的。
十根手指上的茧子,也没有了意义。
列车在经停站停了下来,一些人下车,一些人走上来,几个人坐在了陆檐身边,陆檐只能往禾黍这边靠。
腿和腿挨在一起,肩膀也是,禾黍没注意到这些。
陆檐扫了眼紧挨在一起的腿,视线落在禾黍脸上,他发现现在的禾黍似乎没时间理会靠在一起的肢体。
沉闷像潮水一样涌出来,覆盖了禾黍的整个神经系统,戴着口罩的脸,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有鲜明的空洞,他由内而外地感到难过。
陆檐知道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别难过都是废话,根本让禾黍开心不起来。
他能做得只能陪着。
一纸合同就能让人失去一些东西,资方的确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存在。
不知道《酒城》会不会也有类似的事情?
陆檐希望不要发生。
他毕竟在这上面寄托了太多东西。
机械女声响起,车门关闭,列车缓慢地向前行驶一段距离后,开始提速,风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天空。
许久之后,列车进入隧道,车厢里瞬间黑下来,他看见禾黍把头低了下去,幽暗的环境里,到处都是人影,唯有指示灯亮着微微红光。
黑暗扩大了禾黍悲伤的情绪。
陆檐觉得禾黍低下头,头顶的黑色发丝也跟着垂落的样子,像是一只黑色的猫咪。
他忽而发觉了一个问题,禾黍明明遭遇了这么难过的事情,可还是一句话都不说,甚至不向他“求助”,人往往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向朋友诉说吗?
这和在舞台上时,一模一样,他身后明明站着乌淮和贾森,可还是一个人举起了写着证据的纸张,来面对千言万语。
……
陆檐觉得禾黍似乎不擅长向他人寻求帮助。
陆檐有点失落。
但,出于朋友的职责,陆檐抬手揽住了禾黍的肩膀。
而禾黍竟然没有将他推开——或者对他来说,这个动作还不够亲密,也或许眼下,他根本无心计较这些。
禾黍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总之他没有把陆檐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开。
许久之后,密闭的车厢,密集拥挤的人流中,禾黍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的打架——他昨晚因为激动又忧心,直到凌晨四点才入睡。
小鸡啄米第三下后,他靠在了陆檐的肩膀上,渐渐睡了过去。
*
当天晚上,禾黍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直到凌晨。
一点点白色的光芒照了进来,他翻过身,枕着一只弯曲起来的胳膊,面对着墙壁。
地铁上,他想了很多事情,现实是残酷的,微观世界是美好的,但人生活在宏观世界里,微观世界的美好只是一个被赋予幻想的美好世界。
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生活在那里。
他需要面对这些。
但他不会放弃追寻这份美好,他是有选择的,有机会的。
禾黍呼出沉重的一口气,下了决定。
翌日一早,他起了个大早,下楼买了早餐,站在热气腾腾的早餐摊前,他扭头望了眼城市上空。
他觉得今天的城市上空,与平日里相比变得不一样了——太阳的金色光芒穿过层层叠叠的高楼,照在他的脸上。
视线里,人影、飞鸟、白雾。
他眯了一下眼,抬手遮挡了略微刺眼的光芒。
变得像命运一样深重了,深重中,又带着那么点清爽,因为他已经决定直面既定的命运。
*
“吃饭了,还在睡,吃完和我一起去p大。”他笑了笑。
禾黍进门,扫了眼出来开门的陆檐这么说。
陆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塞着牙刷,嘴巴一圈的泡沫,上上下下打量他,发出灵魂质问:“你没事吧?”
禾黍看着他,抬手把他嘴里的牙刷往进塞,刚起床,他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他耸了一下肩膀,故作轻松道:“没事啊,我看起来难道像是精神病患者吗?”
听听这个人在说什么。
陆檐完全不信,但给了禾黍面子,转身往卫生间走,“我勉强相信你……”
走到一半,停下来,回头,有点诧异:“p大,你去p大干什么?”
“排练啊。”禾黍道。
陆檐眨眨眼:“……哦。”
禾黍走到沙发放下早餐,陆檐走进卫生间,并关上了门。
几分钟出来,走过来,坐在了他旁边。
禾黍往陆檐面前放了巧克力和粥,问:“说了半天,p大你走不走?”
“走啊,我还没去过p大呢,顺便去看看最高学府长什么样子。”陆檐拆开了巧克力吃,“像p大这种地方,在我们学渣眼睛,可是宙斯一般的存在。”
“宙斯?”禾黍觉得这个比喻很奇怪,“学渣?”
陆檐“呃”了一声,摸了摸鼻尖,道:“我模考总分才考了不到三百。”
禾黍:“……”
作为学霸,他想象不到陆檐是怎么做到的,就算不考其他的,就三门语数英都四百多分了。
“我觉得你的沉默在侮辱我。”陆檐看着他,冷冷道。
禾黍讪讪道:“也没有侮辱你,只是觉得……”
禾黍不知道该怎么说,觉得不可思议吗,这还不是在侮辱他吗?
思考了几秒钟,禾黍在陆檐的灼热的目光中,放弃了。
禾黍:“抱歉。”
陆檐发出一声嗤笑,“哈哈。”
去往p大的路上,陆檐想到一个问题,正经道:“你都要参加比赛了,王明那边怎么办?”
“我看过了,商若笈的戏份还算好,”禾黍说,“《明日之星》的录制时间是两个星期一期节目,酒吧这边,我会和老板娘商量一下减少演出时间,应该能空出来时间拍戏。”
“你当你是超人啊,”陆檐说,“有分身术啊,这么多工作,你忙得过来吗?”
“那你是要我放弃哪一个?”
酒吧老板娘都把两个月的工钱给禾黍了,要跑显得不厚道,王明介绍的那部电影,又是马上要开机的,这样临时撂挑子不干了,不太好,《明日之星》他就更不可能放弃了。
陆檐皱了一下眉,长腿往前迈着,面无表情,懊悔道:“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剧组了,那你这以后是够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