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影倏忽而过,掠过打斗的人,进了大殿中,她随之而去。
白色身影跪在殿中,座上之人手如枯枝,手中持着三炷香,香烟飘散,半戴的维帽里露出丝丝银发,身后的神龛里供奉的是玄神,而他脚下跪着的人双手捧着匕首,火光偶尔投射入殿,却只能到面前的人身上,触碰不到他半分的光亮。
“何昌润,你好的很。”
声音嘶哑,饱经风霜。
何昌润将头再埋的低一些,将匕首奉的更高,素白的衣袍一路蹚过血水,早已不成原形,周身狼狈,说出的话却毫无下位者的卑微,“请尊上赴死。”
一字一顿,不容置否。
被称作“尊上”的人手中的香微微颤动,香灰簌簌而落,他手腕撑着扶手坐直的身子,上身微微往前倾,维帽垂落,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面容,暗中神色不清,但身上散发着骇人的威压。
“尊上。”
声音从殿外传入,在厮杀声中格外清脆,来者轻轻飘飘的念着这个称呼,一步步走上台阶,双手各持一剑,一步一滩血,火光错落间,一双眼盛满杀意,如幽冥中的罗刹,但此刻他的身份是长乐极七长老——狼毒,后来在仙门中流传的身份是——散修舒长稳。
脚步停在殿外,他将投入殿中的光影遮挡住大半,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满面鲜血,抬手将剑插在门槛上,木裂门晃,摇摇欲坠,另一把剑随意的在衣上擦了擦血迹,出声道:“尊上,该上路了。”
语气冷冽,杀意凌然。
“就凭你们?就算是整个长乐极的人和鬼加起来,能耐我何?”尊上斜眼看他,嘴角噙着冷笑,撑着扶手颤颤巍巍的起身,转身朝着玄神拜了一拜,上前敬香,“怎么?人间走一趟,想做人了?”
舒长稳对他言语中的嘲讽置若罔闻,垂眸冷笑,忽视他后面的话,应答前一句,“那是,尊上离半仙一步之遥,弟子好奇的是……”他顿了顿,转身看着如鬼蜮的长乐极,眼底的寒霜散开,带着几分畅快的笑意,“弑神者真的会敬神吗?”
他回过头再盯着尊上,笑意透着戏谑,慢慢悠悠的问:“神奉啻者是为愧疚?啻者为上者可会谢神?”
“白、华、容,白前辈?若我没猜错,白家是当初玄神奉为啻者的后代吧?你以为上清门留你这个祸根是为何?”
“你以为,你把妻儿藏的很好吗?”
雷鸣电闪,殿中一瞬如白昼倏地又暗下,厮杀声亦是忽平又起。
尊上猛地转身盯着他,转瞬即逝的光中,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舒长稳冷笑:“就到此为止吧。”
何昌润跪着往前一步,将匕首递上,再度重复,“请尊上赴死。”
“尊上,你还不知道吧,你孙子今五岁了,你送的络子他可喜欢了。”
火光中,白华容看见他腰间系着的络子,血水污染不成型,风一吹,穗子微晃动。
“舒长稳!”
白华容声嘶力竭的叫他,灵力四射,何昌润被震退摔门上,吐血不止,舒长稳握住门槛上的剑,身躯颤动,台阶上打斗的啻者和弟子纷纷滚落,哀嚎声大于厮杀声。
片刻,灵力收敛,舒长稳一张嘴咳出血,他手脚发软,眼前模糊,是毒又发作了,汗如雨下与血水混合,他紧咬着牙关,撑着剑站起身,手中的剑指向他,“白华容,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上清门也好,长乐极也罢,亦或是蝇营狗苟的宗门,我们不是你们的登天的垫脚石。”
“今日!你必死!”
“你若不死,你的子孙后代替你死!”
他神情暴戾,身体里长久压抑的恨意从喉咙里如汹涌的潮水,以嘶吼的方式爆发,震耳欲聋。
白华容撑着椅背,忽然笑出声,咳嗽声伴着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阴森可怖。
笑声止,他颤抖着身躯走上前,重新坐回椅子里,“你以为我死了你们能自由?”
“我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舒长稳握紧剑柄,抬脚跨进了大殿,浑身一震,直直地跪倒在地,剑尖抵着地面,他用尽全身力气才直了一条腿,仰头看着他,脸上的青筋暴起,似在与什么力量对抗。
“这座岛系你心魂,我们不是中毒,而是咒,生在岛上便受你辖制,什么尊上、白前辈、半仙,通通都是狗屁!高高在上的你,也不过是个容器罢了。”
他跪着挪近,神色无惧,盯着那双高高在上的双眼,说出这座犹幽冥之所的岛屿,隐藏多年的秘密。
白华容盯着他,眼神中有几分错愕,“我小看你了。”
“尊上抬爱,我亲自送尊上,飞升!”
舒长稳到他面前,抬手抓住他的椅子,灵力团结,紧咬着牙关,颤抖着身躯站起身,目光一直盯着他,从仰视变成俯视。
大殿外,电闪雷鸣,呜咽声不绝于耳。
雷电白光忽明忽,剑光刺目,灵力四溢,舒长稳双手握住剑柄,“恭请尊上,飞升!”用词恭敬,神情却满是戏谑,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是兴奋和激动。
剑锋没入心脏,灵光铺满大殿。
强者赴死,天地颤之。
强大的威压倾扫,舒长稳从手到脚都在发痛,骨髓里受刺一般,灵海在翻涌,他却不松半点手,反而握得更紧。
他知道将获自由,所以,剑不断的没入白华容的心脏,血流如水,在他眼里似解渴的清泉,兴奋,是难以言喻的兴奋,从出生就笼罩着他的阴霾终于可以散了。
白华容闭上双眸,垂落的手,指尖划过络子。
良久,一切归于平静。
舒长稳退却几步,跌倒在地,鲜血抑制不住的从口中溢出,他浑然不觉,按着心脏狂笑不止。
“不愧是舒长稳。”
周漫猛地转身,看不知何时出现的谢此亦,张了张嘴,谢此亦抬手把她下巴合上,与她并肩看着状态癫狂的人,“我来看看,什么样的人物让东方念念不忘。”
舒长稳摇摇晃晃的起身,将腰间的络子扯下丢到血泊里,取了门槛上的剑,身形不稳,摔在何昌润面前。
何昌润眼疾手快握住刺下的剑,哀声祈求,“我已叛出上清门,这些事我都会烂在肚子里,饶我一命!”
舒长稳冷笑:“都是一样的下三滥,谁信得过谁?”
“我们自废修为,隐姓埋名,只求平安。”
僵持许久,舒长稳收了力,剑脱手坠落在地,他站起身离去,冷声道,“去苍行山。”
雷声减弱,闪电停歇,暴雨如注,血腥味更盛。
殿外,死伤无数,尸横遍野,戾气暴涨,寥寥无几的人在逃窜。
舒长稳跨出门,他抬手接着狂风暴雨,闭眼往前走,脚下一空,从高台上滚落,落于平地没了反应。
谢此亦观之,不忍的抽了抽眼角。
周漫往前走,看着气息奄奄发何昌润,见他手脚并用的爬向气息未尽的白华容,手按在心口上的剑上,喃喃念咒。
她不解的看向谢此亦,听他解释:“这是驱邪的咒语,防着回魂或是夺舍。”
真是恨极了,也怕极了。
何昌润将他扶正,而后拜了拜。
冷风灌入,香坛里的香烟气寥寥,玄神像不知何时沾染了血迹,像是审判这一场血案的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