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南谌依旧没能将死皮赖脸的柯夏赶出房门。
柯夏不愿去偏殿,抱着床柱死不撒手,南谌无语凝噎,把主殿让给他走了,结果刚躺上偏殿的床,身畔就多了一道熟悉的灼热吐息。
在被踹下床之前,柯夏像条八爪鱼一样缠了过去,迷迷糊糊说:“别闹了,困。”
朦胧中,他听见一声无奈至极的轻叹,不由得唇角微扬,到底是舒舒服服睡了个整觉。
翌日。
散了早朝之后,成煦帝单独召见南谌,一直待到日落时分才将人放出,殿外负责伺候皇帝用膳的宫人一步也没踏进去过。
仍是为了消失的舍利子,耗了大半天,一根毛都没问出来,成煦帝怒极反笑:“侄儿,寡人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知是不知?”
南谌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坦然无畏:“启禀陛下,侄儿不知。”
“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表明成煦帝的怒气已然攀至顶峰,他急需一个突破口,站在面前的南谌就是最好的靶子。
敦实的破空声响起,镇纸从高台飞下,精准命中南谌的脑袋,滚烫的鲜血自太阳穴蜿蜒而下,糊住了他的左眼,他顺从地跪地磕头,高呼“陛下息怒”。
打得也骂得,他托生于这个战乱不止的世道,只是沧海一粟、想要活命的芸芸众生之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然而成煦帝正值壮年,精明强干,头脑清醒,不是示弱装乖就能糊弄过去的。
“寡人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好,之后便去万人墓为你母妃守灵,尽一尽你迟来的孝心。”
见了血,成煦帝也不和他假装舅侄情深了,略厚的嘴唇上下一碰,笑得邪恶而阴险。
“若如此你还能搅动风云,寡人便给你一个机会,送你去中州历练,来吧,让寡人知晓你是否浪得虚名。”
何谓灾星?很快成煦帝就会切身体会了。
南谌跪伏在地,闻言缓缓抬头,满头是血也不减神仪明秀,他忽而笑了一下,眉目疏朗光彩照人,寂静幽冷的宫殿都因这抹笑短暂地亮堂了起来。
“谨遵圣命。”
抑扬顿挫的一句话回荡在御书房,高位者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他想看到南谌痛哭流涕悔之晚矣,但又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南谌才是最令他惊喜的。
不由得,成煦帝脑中闪回几个片段。
那时先帝厌恶南谌的出生,华妃难免失宠,加之奸佞在侧,先帝对华家越来越忌惮。
毫不知情的成煦帝还在为北苍浴血奋战,山戎来袭,他据险固守,静待良机,向后方索要了数次粮草兵马。
传到朝堂之上,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蔑他庸才一枚,将帅不能,累死三军。
先帝遂下令要收回他的兵权,换人领兵,山戎耗不起,最多两日内便会发动袭击,战事吃紧,成煦帝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与山戎的战争大获全胜,然而年轻的成煦帝失了帝心,文合殿内,他和眼前人一般顶着满脸鲜血,长跪不起。
不知南谌作何感想,成煦帝至今不忘自己当年的心情,震惊、屈辱、愤怒,以及如鲠在喉。
他从很遥远的地方投过来一抹视线,居高临下俯视南谌,莫名认为后者比他幸运,看不见那些小人得志的嘴脸。
不出半个时辰,王宫内外都传遍了,刚回国的南谌殿下犯了圣怒,头都被打烂了,凄凄惨惨。
同一时间传遍的还有两则消息——萧之荣将军在家摔断了腿、韩贵妃小产。
而这二位,都是和南谌有过密切接触的,外人或许不知南谌何时见过韩贵妃,但茶馆里都这么说,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闹得满城风雨。
坊间都在传:不好啦!灾星发威啦!
入夜,发威的灾星半死不活躺在床上,青绿色的床幔掀起一角,主殿内浸泡着浓烈的安息香,南谌面容苍白,唇冷无温,双眸紧闭,呼吸微弱,活脱脱一个命薄如纸的病美人。
房顶蹲踞的影卫对视一眼:请太医?
“咚咚”
屋内针落可闻,门窗关得严实,太医跟随侍女进门的时候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安息香分量太重了,去开点窗散一散。”
诊过脉,南谌依旧没醒,浑身冰凉,太医开了副方子,让宫人拿下去煎。
轻雪从半开的窗户飘进了屋,太医拨弄着香炉,白烟袅袅升起,盘旋在房梁之上,从瓦片的缝隙中又钻出去丝丝缕缕。
片刻后,床幔之内传出道低沉的声音:“他想做什么?”
酒糟鼻太医目不斜视地回:“窃符救郑。”
当今郑天子懦弱无能,郑国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所期望的未来犹如水中之月,永远不可企及。
“成了?”南谌淡淡问。
“并未。”
“嗯。”床上的人坐了起来,半垂着眼皮,“把他引荐给云妃娘娘,带上安平君信物。”
多年前一场匪患,云妃父母遭逢大难,双双惨死,凶手逃之夭夭,幸得安平君相助,手刃仇人,而安平君,就是南谌二师傅,当年其实是南谌路见不平,但他的身份秘不可宣,便将此事冠到了师傅安平君头上。
安平君的封地远离国都,无召不得回,给了南谌充足的发挥空间。
太医低声应是,恭敬垂首立于床前,南谌伸出只剩一道新生粉疤的半条胳膊,搭在床沿。
端详了一会儿,太医难掩疑惑:“公子,可否给属下看看您用的药?”
南谌随手扔出一瓶金疮药,不是什么稀罕物,也就价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