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内众臣禀告完政事便退下,乔漠见人都走了,终于放下正经的模样,趴到江烨华怀里。
“装的好累……”乔漠蹭了蹭他的手臂。
江烨华闻言轻笑,帮他揉着腰,温柔道,“要不要先回——”
“皇上,皇后……”陈公公从外面进来,打断两人的对话,“国师求见。”
两人对视不解,国师这时候来做什么?
江烨华颔首道,“叫进来。”
陈公公出去叫人,乔漠说,“今日刚登基,难道是……告老还乡?”
“不知,若真是我也无法。”江烨华说。
两侧的门开启,一头银发,肩上还站着一只麻雀,一袭白袍衬得他更加清冷,眉目深邃透着一点淡漠,面容俊俏,线条柔和妥妥的美男子。
可惜美男子也逃不过中年岁月的痕迹,还是长了一些细纹。
“臣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危子明拱手跪拜道。
“平身。”江烨华说,“不知国师前来是所谓何事?”
危子明淡漠,语气平静,“臣老了,如今又换了新帝,臣更为放心,所以想告老还乡,还请皇上允许。”
“国师一定要走,不能留下来吗?”江烨华挽留道。
危子明还是跪在地上,肩上的鸟儿也望着他,他只是淡漠的瞥了一眼,坚决道,“是,臣想回乡了。”
这一生他已经奉献给明国了,这个恩他报完了,江哲……欠你的,我还完了。
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最后他还是离开南云郡,踏上回乡的旅程。马车晃荡,危子明坐在马车里,想起来刚被月映雪从雪国捡来南云郡时的喜悦。
如今倒是物是人非……
四十年前,雪国内部混乱,土地被瓜分的四分五裂,百姓流离失所。
城内一片狼藉,尸首横飞,一头银发,长的标致,可爱娃娃脸的危子明被压在尸堆下。
全身上下都是污泥,银发也一缕一缕糊在脸上,双手都是被摩擦挣扎出来的血迹,他被压的难以喘息。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呼救,“救…救我,救救我……”
稚嫩肮脏的双手挥动着,想要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哪怕是赈灾的好心人也好……
“姑娘,那好像还有一个活的人。”月映雪的贴身侍女越蓝,指着尸堆下的小孩。
月映雪从粥棚里走出来,望过去,那双小手上一秒还挥着,下一秒便无力的垂下去。
“快!救出来!”月映雪跑到尸堆前,和下人一起推开压在危子明身上的尸体。
小脸苍白,满是污泥,眼角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月映雪抱着他,轻唤几声都没反应,带到药棚里给大夫救治。
又喂了米汤,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醒,月映雪也打算回明国了。雪国动荡不安,邦国和藩国又要进攻,内部本就混乱,明国根本不敢插手。
她身为明国人,能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留了好些粮食给百姓便准备匆匆回去。
“你醒了?这里马上又要打战了,我想问你要不要跟姐姐回明国?”月映雪实在不放心把一个小孩扔这里。
危子明眼眶湿润道,“我想……姐姐,我想……我要怎么报答你……”
月映雪心最是软,怎么可能放这一个瓷娃娃在这里,抱起他,轻声道,“不用,做姐姐的弟弟好了。我爹娘正愁没个儿子,我一人也是无趣,你跟姐姐回去,他们都会喜欢你。”
两人相差五岁,说是弟弟,危子明更像是为月映雪保驾护航,探子,暗卫等……
直到月映雪要被送入宫中,她并不想嫁给太子,只想过平凡生活。
太子又频繁来府上找月映雪,某一天他看见更加新鲜的人:危子明。江哲便对月映雪也不再上心。
危子明起初对江哲烦得要死,这个人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后来处的久了便也发生了变质……
庭院中枝叶繁茂,风一吹树叶变了落下,刀剑挥舞,姿势利落又不缺温雅,看的走廊过路的江哲也不禁驻足拍手叫好。
“好!好…你不是明国人吧?”江哲从围栏跨过,跳下去走到他面前,“之前怎么每在府里见过你?”
危子明一个眼神也不分给他,转身就走,被江哲拉住,拽进怀里,危子明抬手一个手刃就砸向江哲的手腕。
“啊!”江哲痛的收手,他不会武功,“谋杀太子,你该当何罪?要我抄了月家吗?”
危子明闻言终于有一丝慌乱,跪下淡漠道,“太子要罚就罚我,与月家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江哲散漫道,视线打量着他的五官,“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过你。”
危子明暗骂他废物太子,淡淡道,“雪国人,先前不在府上。”
“哦~难怪是一头银发。”江哲抬起他的下颌,危子明还是一副傲气不屈的样子,江哲更来劲了,“长得真好看,比月映雪好看多了。”
“你再说一遍?”危子明语气变冷,眸子都带着狠劲。
江哲认怂道,“好看,都好看!”
危子明才放过他,拍开江哲的手,不想理这个风流浪荡公子哥。
但他越是傲气,不理江哲,江哲就越是嚣张跋扈不讲理,用身份压危子明。
“你烦不烦?我不去。”危子明被他吵的脑瓜子疼。
他近日哪里有空陪江哲赏什么花灯?自然是暗卫阁的事更重要。
江哲偏不,缠着他说,“子明~陪我去~不然我就多带几个姑娘和你姐姐一起去,你——”
“你敢?!”危子明拽起他的领子,威胁道,“你敢对我姐姐三心二意,我便让你吃点苦头。”
江哲一脸不屑,随意道,“我不喜欢你姐,这婚姻本就是娃娃亲,关我屁事?你不陪我去,我就让你姐吃苦头。难道你要刺杀太子,给月家找麻烦吗?”
危子明松手推开他,撞开他往前走,江哲跟在他身边,贱兮兮的笑道,“去嘛,去吧~好多好玩的,别老闷府里。”
“……”危子明只是瞥了他一眼,江哲欣喜的不行,抱着他跳,“那我在缘渡桥等你!”
“一定要来!”
危子明唇角微微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看着江哲挥手欣喜的样子,他是羡慕的,也是真的喜欢明国的一切。
要是他不是雪国人……
这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
他无奈一笑,垂眸看着手心的麻雀,食指轻点他的脑袋说,“阿哲,要是你没和阿姐成婚,要是你不是太子……我们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麻雀望着他,又开始叽叽喳喳一大串,轻啄他的手心。危子明抚着它的脑袋,看着窗外过路的行人,思绪渐渐飘远……
大雪纷飞,江哲死的那天,院里那颗乌桕树的种子一夜全部掉落,抬头望向天空时,本应该像繁星一样,如今倒成了枯树……
那曾是他们一起种下的,路过院子时危子明看了好一会。
虽说嘴上不饶人,和江如晔说他不去看江哲,自己是国师,又不是医师,可江哲真要死了,他还是想见一见。
看了两次,但最后一次,江哲再也不能和他吵架了……
门被他轻推开,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床榻上的人早已没了力气,眼眸圆睁望着帐顶。门口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不看也知是谁来了。
熟悉的白梅香,他永远忘不了,那是他年少的欢喜,最热烈也最疯狂年纪,爱上了一个漂亮少年,一眼万年……
“子明,你来了……”明帝虚弱道。
危子明站在门口,缓缓走进来,手在袖子里攥的死紧,江哲仅存的一口气……
他语气冰冷道,“遗诏在哪里?”
原来是要遗诏吗?
江哲苦笑,他忘了……他的子明一直都是目标明确,又冷冰冰怎么都捂不热的人。
“没了,被皇后改了拿走了。”江哲摇头大笑道。
危子明眸子一冷,便要转身离开,江哲叫住他说,“别走……我现在写给你。”
他这才停下离开的脚步,将书案上的纸递给他,自己则坐在地面上磨墨。
江哲见状突然失笑,有些惋惜,“真好……死前还能看见你为我研墨,不过用不到了……”
谁也不说话,曾经的一切早已幻化成泡影……
碧绿的湖泊之上,是朵朵盛开的荷花,湖中央的亭台,少年坐在一起,一人研墨,一人书写。
清风徐徐吹来,轻纱在风中飘舞,江哲一个人叽叽喳喳,边笑边调侃危子明。
危子明却是笑笑不语,经过一年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亲密,甚至有些暧昧……他知道不对,但他好像也被江哲带动了。
“我写了一句好诗,衬你也衬景。”江哲捂住纸张,凑到他面前,望着那双淡漠的桃花眸,“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殿下真是夸大了。”危子明淡然一笑,对上他的视线不移。
江哲眉梢微扬,又近了一分,呼吸交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差毫厘之间,气氛越发的微妙,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荷花香,这次危子明又闭口不言。
江哲继续散漫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江哲……!”危子明眼眸透着震惊又带着些警告。
江哲的唇瓣已经贴上来,两人久久都没有说话,而是都红了耳朵,一个浅吻让危子明的心也跟着砰砰乱跳。
但江哲是阿姐的,他不能跟阿姐抢,所以他又爱又不敢爱,只能逃避,逃跑,无论天涯海角,江哲都追着他。
越推开,他越靠近。
他们都很怀念以前的日子,江哲近日便一直在想,还是太子时两人之间的关系,谈笑风生,好不快活,他好想回到过去。
江哲咬破食指,血渗了出来,他拿不动笔,何需研墨,一封血书比圣旨管用多了。
是管用,但危子明的心会疼。
他看着江哲指尖的血落在白纸上,一笔一画皆是血迹。他手中动作却并未停止,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眼前的人研墨。
“新君你想写何人?”江哲问。
危子明望着眼前的人,淡淡道,“江如晔。”
床榻上的人一笑便知是如此,低头又去写,最后一次满足他好了。
今后他都没有机会了。
后来又过了三年太子不得不娶妻,终究是逃不过皇命。危子明自知,但他还是有一些私心,不想江哲娶那些女人。
但他是个不会表达的人,只能说,“江哲,你走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危子明!为什么你每一次都要推开我?”江哲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质问他,“再等等我好不好?登基后,我会把他们都赶出去,就留你——”
“江哲!”危子明甩开他的手,红着眼眸说,“你把我当什么?把我姐姐当什么?你娶我姐姐吧,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就没有我……你们的娃娃亲,该兑现了,本来我就不该和你扯上关系,我——你对我姐姐好点,不然——”
“这算什么……危子明……”江哲捂着脸,哭笑道,“你为什么捂不热,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就这么想离开,让我娶你姐姐吗?”
“是,我从未喜欢过你。我姐姐不能被人笑话,还请你——”
“你会后悔的。”江哲推开他,眸色渐冷。
江哲确实满足了他的心愿,娶了月映雪,不过是个妾,让南云郡的人笑话了好一段时间,又娶了濮阳家的嫡女做正妻。
危子明这才和他彻底闹翻,从此江哲也变得越来越风流,朝政更是荒废的不像话,完全与之前的他背道而驰。
像是放弃了那般,同小孩得不到喜欢的,那便都罢了,都不要。
所以危子明来当国师了……
给姐姐撑腰,又督促江哲,是他欠月家和江哲的,他来还了。
但江哲对他的态度也是时好时坏,完全凭心情,更多的是在他面前和后宫的妃子秀恩爱。
更像是报复危子明,见危子明不为所动他又生气,朝堂之上,更是时时刻刻看危子明,要把人盯穿。
别人说的不一定会听,但危子明说的,江哲一定会听。
像是放下身段求危子明回来,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贱的,但他还是爱着年少时所爱的那个少年。
血书已然写好,他递给眼前的人,用力最后一点力气,望着危子明决绝的背影,仿佛这样便满足了。
他这次走的极为慢,仔细的把血书折好,等着江哲的最后嘱咐。
身后传来江哲虚弱断断续续的声音。
“子明……如有来生,我定……不负你。下辈子…我…我不想做皇帝,想与你如……飞鸟一样自由……”
声音戛然而止,殿宇内寂静无声,油灯早已燃烬。危子明眼眸轻颤,眼角的泪悄然落下。
江哲不知道,其实危子明早就被捂热了,只剩一具冰壳,遭受撞击就会破溃。
他只是一直不敢表达,他错过了最勇敢的年纪,他不敢……也不愿姐姐在地下寒心。
他愧疚,也对不起月映雪。
危子明走到床前,趴在床沿望着江哲死前都未闭上的眼,像是不舍他,想要一直看着危子明……
颤抖着手给他阖上眼眸,靠近江哲的唇瓣落下一个吻。
“阿哲,来生做只飞鸟,愿你自由。”危子明轻声道,这次终于不是冷冰冰的。
街道上喧闹,摊贩的吆喝声将他拉回来,掀开车帘已经到春门街,马上就要出城,离开南云郡。
离开……
有江哲的地方。
手心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些急切,危子明眼眶湿润,抚摸它的头,“我们回崇州吧,阿哲……”
麻雀终于停歇,乖乖的趴在他的手心,用自己最为柔软的鸟毛蹭他的手心。
危子明眼泪掉的更凶,砸在手心,砸在它的羽毛上。麻雀又急了,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扑着翅膀,用羽毛给危子明擦眼泪。
这只鸟是他要告老还乡的路上,不知不觉走到江哲的住处,碰见的它。
庭院里的乌桕树成了枯树,草坪也枯竭,他坐在草坪上,靠着树干,情绪低落透着悲伤。
“阿哲,我们也同这枯树一样,最后落败对吗?若你是明君,姐姐未死……算了,已成定局。”
他望着落破的庭院,眼眸空洞,明明江哲活着的时候,他那么狠心,为什么死后,心中并没有那么痛快,反倒更多的是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