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逸岫连忙张嘴想掰扯几句安抚她,说身上不痛了、不用担心、这不是还活着、过段时间就好全了之类的话。
可这些字咕噜噜急匆匆奔上喉咙,又挤作一团堵住,不上不下。
她努力想说出口,但那些安慰的话突然变了卦,莫名一股脑消散,让她瞬间不知如何开头,也无力表达。
与此同时,另一团字在她脑海里浮现而出,跳动不止,让她没法忽视和分心。
非得……
当看到季渊知的泪时,燕逸岫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质问的话撞着她的脑袋,敲着她的心脏,迫切等待答案。
非得……非得万众瞩目的人生才算有价值吗?
她在这个小队伍里,只有这几个人看得见她,可是似乎就已经很知足了。
就算没有其她人的目光停驻,她自己也看到了自己。
她自己这一路走来,她乱七八糟地坚持活到现在,哪怕谈不上值得夸赞,也不该被自己忽视轻视。
她这一时半会儿仍然没法完全想透,可能这又是另一种因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而催生出的疑惑和反思。
但至少她辨认出了理不清的复杂思绪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她不愿再让队友伤心落泪。
她不愿让本不会哭的人为她掉泪。
哭是多耗心神的事,她不希望她们掉哪怕一滴半滴泪。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安抚之词会念不出来,因为她应该说出对方最想听的真话,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敷衍说辞,与为自己难过的人拉开更远的距离。
“我……我以后不会轻易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了。”燕逸岫一字一顿艰难吐出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局促的句子。
季渊知不回话,板着脸一动不动,好像仍然在置气。
“真的,对不起,不该让你们担心伤心。”
最难以启齿的第一句成功说出口后,再说后面的话就自然流利些了。
燕逸岫抿出笑意,伸手拽她的衣摆:“唉,我怎么会随便翘辫子呢,我还没看够你那些神奇的化学反应呢。”
闻言,季渊知终于慢吞吞垂眼,瞥她一秒又收回。
“真的,我怎么会骗你们。”
“要不然,我现在给你讲个冷笑话?这次轮到我讲,好不好?”
不等季渊知作出任何反应,燕逸岫抢先开口自顾自说起来,手指仍然揪着她的衣服,不给她不听的机会。
不出所料,季渊知忍了又忍,最后还是破功笑出声,笑得弯腰。
燕逸岫也随之笑眯了眼,心里暗自感慨,明明人很高冷,笑点真不是一般的低。
“算了,我不和病人计较。”
季渊知笑够了就变脸似的重回平常的模样,面无表情,眼眶还有点红,但至少神色比先前柔和多了。
“对了,给你看看这个打发时间吧。”
季渊知坦然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几样化学成分和工具,蹲在床头柜边给她展示新研究出的神奇化学反应。
居然还揣着这种东西,也不嫌危险。燕逸岫顿时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怪感动的。
没想到她还有这么莫名……呆萌的性情。
“还有吗?”
“有,但是以后再给你看。”
“好,”燕逸岫点头,笑吟吟表态,“我以后慢慢看,挨个看。”
季渊知投来平淡一瞥,抬手扶眼镜:“行吧。”
两人心照不宣结束话题聊了会儿案子相关事宜,季渊知就收拾东西起身离开,让她多睡会儿好好养伤。
病房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后,燕逸岫收敛笑容望着虚空出神,在寂静中回忆与她们的对话,继续思考刚才那尖锐的自问。
她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才拉回神思,又低头怔怔盯着已经完美接上的胳膊。
雪白绷带一圈圈缠绕遮住伤口,但她似乎能透过它看清底下是什么样。
是海岸线般的弯弯折折的缝隙,是垂直于伤痕的手术缝线,一道道齐齐整整,像栅栏、像牙齿。
燕逸岫望着胳膊,忽然发现上面凭空多了两滴水渍,眨下眼,湿漉漉的触感才凉凉地渗进皮肤里。
自己又为什么而哭?她仔细辨认,意识到并不是悲伤,而是释怀。
经历了这一遭,她也算是实现了心中长久的渴望,住在身体里的其中一个小小的自己是不是从此可以安心入睡了?
睡吧,睡吧,你已经太累了。
今后的路,就交给其她小小的你来走吧。
你沉睡的同时,又会有另一个你睁开眼醒来,与模样相同的大家在一起,结伴继续往前。
最后到底会有什么变化,燕逸岫无法预知未来,所以她无法盖棺定论。
但至少有一点很清楚,心里那个接过炬火的新生小人不再会满怀彷徨和悲壮,她的眼里会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她的眼中不仅有别人,还会多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