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江的风吹动着船舫,缓缓游行于平静的江面,船渐去渐远,只留下一片水浪久久不能平复。
连凤逑站在甲板上,看着江面涌动的波纹,心里随之泛起一层涟漪。
他是否过于急进了?
这个想法,从上船开始,便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确定是他了?”
这两句话,是在临走之前聂亭向他提问的。
连凤逑当时毫不犹豫地答他:“是的。”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十分肯定,就是他。他想与之牵手一辈子的人。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聂亭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确实有些急进了。
但是,人海茫茫,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他钟情的人,他如何能按捺得住?
所以,他急啊,急得挠心抓肺。
急在心间,时不时就有念头冒出来问问自己,他是否也对自己有意?他是否也在无时无刻地想着自己?
急在身上,灵魂深处总残留着一股瘙痒让他抓也抓不着,浑身难受得仿佛着了火一般热滚滚;
急在嘴边,每次看见他那张凌厉的脸和那条充满诱惑的伤疤,便觉得口干舌燥,舌尖从两片薄唇中间轻轻滑过,它也忍不住想要出来吻吻他。
远远的山峦顶峰笼着一层轻雾,山风从中吹过,多变的雾霭慢慢化成那张心心念念的脸庞。
他抬起手,隔空轻抚,嘴边溢出一抹笑意。
“连凤逑,若是世上只能有一个疯子,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
可是,连凤逑啊连凤逑,你何时变得这样循规蹈矩了呢?
江中的风带着微薄的苦涩灌进他的嘴里和鼻腔,他觉得有一股冷意朝他袭来,下意识抬起双手擦了擦手臂。
正是这时,肩上突然一重,他低头一看,一件素白的披风为他挡住了这无名的寒意。
他一抬头,就见藏苍站在他的面前。
绚烂的阳光过于刺眼,他仿佛看见了眼前的人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流动着他期望的柔情。
藏苍迎光而站,语气温和道:“连公子,怎么又出来吹风了?”
连凤逑拢了拢披风,答道:“在舱房里呆的久了有点闷了,出来透透气。”
藏苍抿着嘴笑了笑,道:“身子还有没有不舒服?头还晕吗?”
连凤逑一听到他的关心问候就有愧疚涌来,心里暗暗喊了几句抱歉的话,嘴上却是回答道:“没有了。”
藏苍松了松气,道:“没事便好。”
见他这样,连凤逑心里的那点小善念又跑出来对他进行良心谴责,他暗暗与之较劲。
恶人连凤逑:“我又没有杀人放火,不准再谴责我!”
好人连凤逑:“你看看你,人家对你这么好,你还骗人家,你简直不是人!”
恶人连凤逑:“不就说个谎而已吗?以前又不是没有说过,怎么到他这里就不是人了?!”
好人连凤逑:“你还有理了?就是因为你说谎说得多了,所以才不会有人喜欢你!”
恶人连凤逑:“你骂归骂,不准诅咒我!”
好人连凤逑:“我怎么诅咒你了?我是为你好!你还不赶紧跟他说出真相,若是被他发现了你撒谎骗他,他肯定不会再管你这个大话精的死活!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恶人连凤逑:“藏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
好人连凤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连凤逑陷入纠结,浑然不知藏苍正盯着他,“连公子?连公子??”
连凤逑惊醒过来,道:“啊?怎么了?”
藏苍担忧的目光在身上扫了一扫,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凤逑急急摆手道:“没事,我没事!你看我,打死一只老虎都不在~咳咳咳~”
许是说得太急,加上船头风大,吃了一嘴风的连凤逑忽地咳个不停。只见他一手捂着嘴猛咳不止,单薄的身子靠着船栏微微弓着,一副随时都要倒地不起的孱弱模样。
藏苍见此,忙忙上前抬手在他后背轻轻抚拍。好一会之后,他才慢慢停了咳嗽。
连凤逑仰起头,一张脸咳得通红,眼眶里还沁着滢滢水光,一眼看去,实在是娇弱极了。
藏苍怔了须臾,默默移开了眼,道:“没事吧?”
连凤逑拍了怕心口,道:“就是呛了口风,没事。”
藏苍缩回了还停留在他背上的手,道:“没事就好。”
连凤逑顺好了气,直起身与他并肩而站。
江面水光耀耀,两岸风景倒映其中,竟是另一番风光。
连凤逑两眼弯弯,道:“真美~”
藏苍偏过脸看了看他,道:“是啊,真美。”
清风穿梭在二人之间,吹起他们的乌发交缠于半空,难分难解。
连凤逑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丝,说来:“藏大哥,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挺有缘的?”
藏苍淡淡一笑,道:“确实挺有缘的。”
眸光流转间,忆起昨夜他与竹笙一唱一和的‘做戏’画面,又是一笑。
***
明月清朗,银辉满地。
藏苍才刚踏进客栈的大门,就扫见竹笙藏在楼角下冲他这边张望,一见他人,瞳孔即刻闪出一抹精光,明晃晃地写满了“算计”二字。
藏苍微微一愣,想到方才与师傅确认过的事情,心下有了主意,遂假装看不见他人,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客栈堂倌刚给客人倒好了茶,一抬眼就看见他走过来,便展开笑脸道:“藏公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藏苍心不在焉道:“嗯。”
堂倌又问:“藏公子,那些伤患都好些了吧?”
藏苍道:“基本都痊愈了。”
堂倌掂了掂手中的茶壶,道:“藏公子,要不您坐下喝杯茶吧?”
身后传来哒哒的上楼声,藏苍侧了侧身,余光瞥见竹笙正急急往楼上奔去。
藏苍摆手:“不了,我还有点事。”说着不等堂倌反应,无声无息地上了楼。
竹笙一进房门,立即反手将关上。
房中烛火微暗,透出两道颀长的身影,正在低低声说着话。
竹笙:“公子,藏公子他回来啦~”
连凤逑:“啊?今天怎么这么早啊?我都还没有准备好呢。”
竹笙:“准备什么啊公子?不就几句话的事么?”
连凤逑:“怎么不要准备!我下午睡醒了还没有洗簌呢。”
竹笙:“来不及啦!我上来的时候看见藏公子在跟堂倌说话,这会应该说完了就要上来了!”
连凤逑:“不是吧不是吧?你赶紧去看看上来没有?”
话音一落,其中一道身影缓步朝着房门走来。
藏苍后退半步,一个旋身,直接从三层之高跃下了大堂,稳稳落在了堂倌面前。
从天而降一个大活人,没有见过世面的堂倌惊得茶壶从手中滑落出去。
藏苍伸手接过,眼尾余光却时刻紧盯着楼上。
堂倌稳了稳心神,待看清面前之人相貌,面色煞白道:“藏公子,您怎么从……”
藏苍将茶壶塞到他怀里,转身走向楼梯。
竹笙看着他踏上了阶台,速速退回了房,打开房门。
“来了来了!”
连凤逑连忙将其余烛火点亮,房内瞬间光亮如昼。
不过一会,有平缓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慢慢传来。
藏苍走上长廊时,又故意放重了脚步,悠悠然而行,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紧张回绕,握了握拳,竟发现掌心渗出了微微薄汗。
走至离房门还有五步之时,房里传出了两道洪亮的交谈声。
竹笙:“公子,我们什么启程去“金陵”啊?”
他有意加重“金陵”二字咬音,藏苍一听,果然顿下了脚步。
连凤逑:“我也想马上出发啊,可是我这身子……唉,都怪我太弱了。”
竹笙:“那怎么办啊?再不出发,恐怕就要误事了啊。”
连凤逑:“那你说怎么办呢?”
竹笙:“要是藏公子跟我们一路就好了,这样既不会耽误时间,也可以给公子疗伤了,公子你说是不是啊?”
连凤逑:“这样当然是最好的啦~不过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藏苍凝神听了一会,终于从他们浮夸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意味。
他们怎么知道他也要去金陵?
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停留了片刻,随即暗暗一笑,心道:“他都能装病不让自己离开,打听这点消息对他而言又什么难的?”
心下一快,提脚快步向房门走去,来到门前,露出一副惊讶表情,道:“你们也要去金陵?”
问话一落,房中二人随即露出一副十分夸张的神情。
藏苍憋住了笑意,赔罪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讲话。”
连凤逑一双精明的眼睛在他身上瞟了两眼,遂吃惊道:“啊?你怎么说“也要”?难不成,藏大哥也是要去金陵吗?”
藏苍同样惊道:“没错。”
连凤逑大惊:“不是吧?这也太巧了吧?”
藏苍扬唇一笑,道:“是啊。”
***
连凤逑被他的笑迷得七荤八素,心脏砰砰乱跳起来,不自觉向他靠近一步,转过头直直看着他,眼神迷离,痴痴道:“藏大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藏苍偏了偏头。
二人距离不过一掌之距,四目相视,鼻息相缠。
绚烂的光晕在二人鼻尖处散发着炙热的气息,四下景物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暧昧不明。
天地间,仿佛只留下这一白一暗的身影,在四季迭代下,在时光巨轮中,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竭尽全力地纠缠,不止不歇。
风轻轻地吹,船缓缓地动。
一切美好的让人舍不得移目。
然而,泡影始终会消散,还没来得及开口的秘密,终归只是秘密。
连凤逑按下心中的冲动,嘴边那句就要脱口的话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随着暗暗警示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我们才认识多少天呀?这样突然向他表明心意要是把他吓得跳江了可怎么办?冷静冷静,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藏苍见他眉头紧锁,欲说不说,便问:“你要说什么?”
连凤逑自我冷静一番后,换上一副不失礼仪的神情,道:“哦,没什么,我就是想同你说,谢谢你。”
藏苍没预料他说出来的竟是这句话,心中有片刻的失落,“这又是何意?”
二人还是保持着面对面的姿势,冲动已过,此时再这样四目交替,竟有一丝丝的尴尬和难为情。
连凤逑正了正脸,道来:“要不是藏大哥你,我这毒气恐怕没那么快清除呢~前几日你一直在我和其他伤患间奔波,我也没个机会好好跟你说句谢谢,眼下有这时机,我当然要好好同你说一句了。”他转过身来,郑重其事道:“藏大哥,真的,真的谢谢你。”
藏苍回以谦虚:“连公子,无需客气,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这句话实属客套,可在连凤逑听来,却又是另一个意思,“不管受伤的谁,他都会出手相救。于他而言,他不过是万千人群中某一片不起眼的孤叶。在他眼中,他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